张爱玲 潘柳黛

張愛玲語錄(增訂本)

(潘柳黛)的眼睛總使我想起「涎瞪瞪」這幾字。

潘柳黛(19192001),筆名南宮夫人,在上海文壇與張愛玲、蘇青、關露並稱為「四才女」,因嘲弄張愛玲的「藍血」而與張結怨。一九四四年五月,《雜誌》月刊登了一篇胡蘭成〈評張愛玲〉,對張愛玲大加讚賞。之後潘柳黛發表了〈評胡蘭成評張愛玲〉,把張、胡二人嘲諷一番,例如說張愛玲自恃為李鴻章曾外孫女,「以這點『貴族仙氣兒』來標榜她的出身」,又調侃說:「其實這點關係就好像太平洋裡淹死一隻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便自說自話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據說張來香港時,曾有人向她談起潘柳黛,她還餘怒未消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地。」


记张爱玲 潘柳黛

  张爱玲到香港来,好像是四年前春天的事。她来之后几个相熟的朋友看见我时,都把她来的事告诉我,并且同我跟她碰见过没有?当时,我住在九龙,没有事情很少出门,而听说张爱玲是住在香港半山的一家女子宿舍,如果不是她特意来看我,或是我特意去看她,我知道我们是很少机会能够在那地遇见的、尤其张爱玲的脾气,在这几个人当中,比较是有点怪的。她不像丁芝那么念旧,也不像张宛青那么通俗,更不像苏青的人情味那么浓厚,说她像关露,但她却比关露更矜持,更孤芳自赏。关员还肯手捧鲜花,将花比人;希望能够表现得相得益彰。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

  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见,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张爱玲的家世是望族,不只是望族,而且据说还是“贵族?“贵族”或“平民”虽然和写文章不发生关系,但是当时张爱玲在发表文章之余,对于她自己的身怀“贵族血液”却是“引以殊荣”,一再加以提及,裨众周知。

  读者或间;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是怎么一笔帐呢?说来话长,原来听说张爱玲的爸爸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换句话说:就是李鸿章的妹妹,嫁给了某姓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长大之后,嫁给了姓张的男人,这姓张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张爱玲。这意思也就是说明张爱玲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李鸿章既然入过清廷,对”太后老佛爷”行过三跪九叩礼,口称道:“奴才李鸿章见驾”,受过那拉氏的“御旨亲封”。,那么她的父亲既要了李氏的外孙女,所谓“外甥像舅”,张爱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点“贵族”的“仙气儿”了。当时张爱玲以这点‘贵族仙气儿”来标榜她的出身,许多人虽不以为然,但念她“年幼无知”,也还没怎么样。最可笑的却是当时文坛上有一个大名鼎鼎,颇受汪精卫赏识的作家胡兰成,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的,但由于他赏识了张爱玲的文章,便因而赏识了张爱玲,并且托“仙风道骨”的邵洵美介绍相识,惊为天人,所以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文中除了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 “横看成岭侧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贵族血液”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

  谁知以这篇文章做导火线,便引起了我和张爱玲以后的保会.原来在当时,苏青、张爱玲和我本来都是很熟的服友。时相往来的.平话对于她的标访 “贵族血被”,我从来未置一词过.但是这次忽然看了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用政论家的手笔,写了这样一篇神魂颠倒的软绵绵的捧场文章,居然也一再强调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便不禁一时心血来潮,以戏噱的口气,也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的调侃了一场。我记得说的最重的是先把胡兰成的独占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场了几句。使自使断章取义,问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看”?这还不算,最后把张爱玲的“贵族血液”调侃得更厉害了。我记得当时我举了一个例说;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 ——因为她的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其实这点关系就好象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使自说自话说是 “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如果以之当生意眼、便不妨标榜一番。

  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行见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这篇文章发表不久,陈蝶衣兄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以后,果然反以”潘柳黛女士”笔下的”贵族排骨面”上市).最后并以“正是:且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为我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之结尾.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以后隔了十年。再到香港来时,据说有人向他谈起我,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地。

  我在前文已经说过。关露的心境,是受了老处女的影响,已经变成孤芳自赏,移情于花草鸟兽了。但张爱玲却是除了也有这样一点心理以外,她还受了美国噱头主义的影响,时常在别人冷不防时抓住机会;把自己表现一下,这是张爱玲和关露不同的地方。但也是张爱玲比关露更聪明的地方。

  张爱玲的外国(英国)文根基很好,据说她以前就到香港来过,而且还曾在某一英文书院读过书。

  后来她在上海时,又一度攻读于圣约翰大学,虽然没有毕业,但教会学校的神髓被她领会到了。所以在处世待人的手法上。有时虽不合于中国人的习惯,但是却因合乎“外国人”脾气。比方与人的会,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难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坦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向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的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的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古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目已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往意?”——怪不得朋友们告诉我,说这次在香港碰见张爱玲,张爱玲的穿着一如常人,一点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想见她是引人注意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需再以奇装异服为号召了吧?听说她现在在美国,过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日于.在中国卖弄美国噱头,到美国再去卖弄中国噱头,我想聪明的张爱玲很可能已经放下剪刀,拿起厨刀,在美国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传秘制”“李鸿章杂碎” 的“贵族”烧法呢。

1975年


(CCTHERE)  民国文坛四才女 - 潘柳黛的直和苏青的辣    潘一刀

潘柳黛的直

潘柳黛是个心直口快、幽默而又有些尖刻的人。话说其时张爱玲在上海崭露头角,胡兰成正狂热的追求张,挥笔写了一篇吹捧张爱玲的文章《论张爱玲》。胡兰成曾是汪伪宣传部次长,专写政治评论,可这篇文章却写得柔情万种,把张爱玲文章形容成“横看成岭侧成峰”,除外,对张爱玲身染“贵族血液”更是大肆吹嘘一番。潘柳黛和张爱玲是有交往的朋友,对张爱玲思路、文笔很是赞赏,但对她喜欢大肆渲染自己的贵族家庭却不以为然。这时看见胡兰成如此肉麻,潘柳黛也心血来潮以戏谑的口吻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大大调侃了一顿。首先把胡兰成自诩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和平运动时位居第五”的事大大挖苦了几句,接着用断章取义的手法问胡兰成对张爱玲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 ?什么时候“侧看” ?这还不算,最后把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损得更厉害。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李鸿章的重外孙女。潘说这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老母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自称“喝到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高贵,根本没有什么道理。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这篇文章一经发表,好评如潮。正巧鸳鸯蝴蝶派鼻祖陈蝶衣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于是真的以“‘贵族排骨面’上市”为名贴出海报。

赞同潘柳黛的人多,但势必也招来不少麻烦。首先张爱玲从此就不再搭理她了。后来张移居香港,有人对她说潘柳黛也在香港,张却反问:“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还是余怒未消啊。

文章发表时潘在报社工作,不断有电话威胁要她小心,对她进行谩骂。对方在电话里问她“你是潘柳黛女士吗?”她回说“是呀,”对方又说“你是不是潘金莲的潘呀?”潘柳黛回敬说:“不错,我是潘金莲的潘,我知道你姓王,王八蛋的王!”

好一个心直口快的女丈夫!


张爱玲与潘柳黛  西岭雪

有一个女人,本来实在不愿意提她名字的,不过她的文字倒也给我提供了许多关于张爱玲的鲜明性格的辅证,算是可杀中的可恕。

她曾于四十年代与七十年代两次写过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文中说:“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她是想讽刺,然而我看着,却只当作是一种赞扬,并且想起《红楼梦》里形容黛玉的两个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张爱玲,便是这样的尊贵清傲。

这女人叫潘柳黛,也是在旧上海写字为生的女人,然而总不肯老老实实地写字,总想着闹出些什么事故来使人注意她,可又不能够,于是便嫉妒别的比她更引人注意的女性,比如张爱玲。

她与张爱玲的相识,当是由苏青介绍,所以她后来会颠三倒四地记成“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错,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不过这女人惯会东拉西扯,夹七夹八,究竟是孤陋寡闻,此前不知张爱玲的文名;还是故意把张爱玲的成名写成是苏青抬举,就不得而知了。

倒是她的文章中提到的几件小事很值得我们玩味——

比方与人约会,如果她(张爱玲)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准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问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地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中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

——这个潘柳黛,可谓不知好歹之至。

在她的《退职夫人自传》中见过她一张照片,圆肥的脸,横着向两旁延伸出去,仿佛女娲抟土造人后又在脸上多拍了一掌,再宽厚也无法称她是美女的。张爱玲建议她找祖母的衣裳来穿,显见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经验悉心相授。而她非但不领情,还要倒打一耙,攻击人家是“寿衣”。真不是一般的犯贱!

潘柳黛的确当得上一个“贱”字,这要先从她的经历说起:她从十九岁就不明不白地跟着一个比自己大22岁的有妇之夫私奔,从北方到南方,每天一块两块地从对方手里要生活费,后来同别人结了婚,又离了婚,先后与许多个男人发生关系,然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写了部自传来炫耀,是最早的“用身体写作”。

不过潘柳黛虽可恶,然而她的文字让我们更加亲近地嗅到了那个时代的空气,也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张爱玲的倩影——固执、独特、万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神采飞扬、如一颗钻石般宝光流转,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也许她的光芒会更加璀璨,会继续平心静气地写完她的第三炉香,第四炉香,也许她会遇到别个稍微“正常”而“合适”的男子,结一段乱世情缘,也许她的生命轨迹会有所不同,当世及后世对她的评价都会改观,甚或中国文学近代史也会因她而改写……

如果不是遇到胡兰成。

胡兰成与潘柳黛也是有过一点点交集的.事情起于他在《评张爱玲》里的一段话:

“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这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贵族气氛本来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爱悦自己本来是执著的,然而她有一种忘我的境界。”

原本是夫子自道,不想却惹恼了善妒的潘柳黛。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而张爱玲也实在太招人妒恨了,居然处处都比她强——文章比她好,当然这个她并不承认;身世比她尊贵,这个却是着实惹恼了她的;更关键的,是交往的男人也比她认识的那些阿猫阿狗们有名气。
真叫张爱玲说中了——“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退职夫人自传》里,潘柳黛洋洋得意地宣称:“这一个时期,我有很多的男友,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常常来找我。在这些男朋友里,有诗人、有新闻记者、有画家、有小说家、有理论家、有不上舞台的戏剧家、有没有作品的作家……”——但是这些人里,显然没有一个比胡兰成更有名。

她且自诩:“我在上海文化界的地位,仿佛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有名了。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人,有当时的达官,新贵,和舞台上数一数二的红女伶,银幕上熠熠刺人的明星。我几乎每天都要出席一个以上的宴会,在那些宴会里我总是身份最高贵的,惟一的执笔杆的小女人。”——这些宴会,显然张爱玲没有参加,一则张爱玲懒于应酬,极少抛头露面;二则凡有张爱玲出席的宴会,也就轮不到她潘柳黛出风头——看看这年三月十六日下午《杂志》举办的女作家聚谈会实录就知道了。

聚谈会在新中国报社社宅举行,一座洋式住宅的石阶上,圆圆地放着十来张椅子,主持人是《杂志》的鲁风、吴江枫,参与者有张爱玲、苏青、关露、潘柳黛、汪丽玲、吴婴之、谭正璧、蓝业珍,喝着茶,磕着瓜子,不拘形式,随便地谈着。

也就在这次会上,张爱玲说自己的第一次作品是发在一九三八年英文《大美晚报》上的个人历险,而第一篇中文作品是《我的天才梦》。她以为“女人的活动范围较受限制,幸而直接经验并不是创作题材的惟一泉源。”

“好的作品里应当有男性美与女性美的调和。女性的作品大都取材于家庭与恋爱,笔调比较嫩弱绮靡,多愁善感,那和个人的环境教育性格有关,不能一概而论。”至于取材,则是“也有听来的,也有臆造的,但部分是张冠李戴,从这里取得故事的轮廓,那里取得脸型,另向别的地方取得对白。”

她说话不多,然而一句是一句,言之有物,掷地有声。问到“最喜欢的女作家”这个问题时,明明白白地说“最喜欢苏青 ——“踏实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洁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而苏青也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

潘柳黛坐在一旁,焉得不恼?如何不惊?

她记起与苏青一起去张爱玲家做客的情形,当时她是怎么样地嘲笑讥讽张爱玲的装腔作势,她曾向苏青饶舌,而苏青亦是无可无不可地附和着的,于是她以为苏青同自己是一路。却原来不是!苏青居然“只看张爱玲的文章”。那不消说,大抵自己背后诋毁张爱玲的话,苏青也是不赞成的、甚至可能透露给张爱玲的了。

一个人恨另一个人,往往并不是因为对方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可能恰恰相反,是因为自己先做了有负对方的事情,预料对方是会知道而且会被得罪,于是先就把对方当作假想敌,恨起他来。

潘柳黛便是这样莫明其妙地同张爱玲结了梁子。

“女作家聚谈会”完整的谈话记录刊登在1944年4月《杂志》第十三卷第一期,满城争说的,却只是“张爱玲”三个字;紧接着五月号《万象》上迅雨的评论与《杂志》上胡兰成的文章同期登场,更是掀起一股“张爱玲热”。

潘柳黛终于发彪了。

她痛恨张爱玲的引人注目,痛恨胡兰成对张爱玲的青目,更痛恨张爱玲的高贵,这心理就好比贾环明知不如宝玉,却又偏自取其辱地处处要同宝玉比,并且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

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可以把对别人的尊重与友谊一起当炮弹射出去,哪怕陪葬了自尊也在所不惜。她不顾撕破面皮,写了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先是张冠李戴地把李鸿章和张爱玲的关系说成是“李鸿章的妹妹嫁给了某姓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长大之后,嫁给了姓张的男人,这姓张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张爱玲。”(其实是李鸿章的女儿嫁给张佩纶,而张爱玲是佩纶独子的女儿。参看本书第一章。)

——故意把关系拉远两层,然后再在一个伪造的姻亲关系上开骂,说“李鸿章既然入过清廷,对‘太后老佛爷’行过三跪九叩礼,口称道:‘奴才李鸿章见驾’,受过那拉氏的‘御旨亲封’,那么她的父亲既要了李氏的外孙女,所谓‘外甥像舅’,张爱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点‘贵族’的‘仙气儿’了……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使自说自话说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

又说,“最可笑的却是当时文坛上有一个大名鼎鼎,颇受汪精卫赏识的作家胡兰成,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的,但由于他赏识了张爱玲的文章,便因而赏识了张爱玲,并且托‘仙风道骨’的邵洵美介绍相识,惊为天人,所以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文中除了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横看成岭侧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贵族血液’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

“对于她的标榜‘贵族血统’,我从来未置一词过。但是这次忽然看了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用政论家的手笔,写了这样一篇神魂颠倒的软绵绵的捧场文章,居然也一再强调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便不禁一时心血来潮,以戏噱的口气,也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的调侃了一场。”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潘氏最痛恨的原来是“文坛上大名鼎鼎”、“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两眼朝天”的作家胡兰成居然也会对张爱玲“神魂颠倒”,“惊为天人”,这才真叫潘柳黛坐立不安——吟风弄月本是文坛中事,张爱玲名气再大、风头再健也还是圈中游戏,然而现在政坛上的人也被惊动了出来,“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那可真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于是,潘柳黛醋意横流地先把胡兰成的独占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场了几句。而后断章取义,问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看”?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一路往下作里走了。这种“幽默”,简直浪荡!

很显然,潘柳黛虽然在文章里将胡兰成大大调侃了一番,用词却贬中带褒,远不如对张爱玲的刻薄,又是“大名鼎鼎”,又是“如椽巨笔”,还要涉及人家闺闱之事,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调情,带着撒娇抛媚眼的意味,有意要引起人家的注意。

然而胡兰成并不领情,不理会她的这番做作,所以到了三十年后,她仍然耿耿于怀,再次撰文将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给翻出来,并在其中酸溜溜地说:“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以后隔了十年。再到香港来时,据说有人向他谈起我,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她。”

——这真叫人好笑,为什么是“胡兰成也不叫应我了”,难道胡兰成此前很待见她吗?而且张爱玲已经不屑她到了不愿提起,只说“不认识”的程度,她干嘛还巴巴地贴上来,事隔三十年仍然不依不饶地将自己此前与她的交往再炫耀一番,并用到了“轧淘”这么亲昵的字眼,说得好像她从前曾与张爱玲并驾齐驱、平起平坐似的。这才是真正的奴才嘴脸呢。


不过由此可知,当年张爱玲身边虽然簇拥着闹轰轰一堆赞好捧场的人,却多没有什么真心对她,连得过她好处的平襟亚与闺中女友潘柳黛也是这样想方设法地踩她,害她,贬她,那么胡兰成的相知相惜也就更衬得难能可贵了。

同时也可以想象当年张爱玲所承受的压力——潘柳黛在文中暗示胡兰成与她的暧昧关系,她不可能不刺痛。

她与胡兰成是在这年八月结的婚,有些仓促,或许也与这件事多少有些关系的吧——即使不想对世人交代,也要给自己一个明白!

这便是张爱玲。

也许世人都认为她错了,也许她自己也曾悔过——她整个的一生留下那么多文字,却无一句提及胡兰成其人,至少是并不以他为傲的罢——然而,一个人一生中从没做过一件错事,那又有什么趣味?年轻的时候不任性,不犯错,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犯错是和出名一样,都是要赶早的事,宁可做错,也不要错过,不然,就来不及了。

“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更衣记》)

张爱玲,也不过是在菜市场一般的乱世客途中短暂地撒了一把手而已。


记张爱玲     潘柳黛

  张爱玲到香港来,好像是四年前春天的事。她来之后几个相熟的朋友看见我时,都把她来的事告诉我,并且同我跟她碰见过没有?当时,我住在九龙,没有事情很少出门,而听说张爱玲是住在香港半山的一家女子宿舍,如果不是她特意来看我,或是我特意去看她,我知道我们是很少机会能够在那地遇见的、尤其张爱玲的脾气,在这几个人当中,比较是有点怪的。她不像丁芝那么念旧,也不像张宛青那么通俗,更不像苏青的人情味那么浓厚,说她像关露,但她却比关露更矜持,更孤芳自赏。关员还肯手捧鲜花,将花比人;希望能够表现得相得益彰。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

  张爱玲的被发掘.是苏青办《天地月刊》的时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给苏青。苏青一见此人文笔不见,于是便函约晤谈,从此变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进文坛,大力推荐,以为得力的左右手。果然张爱玲也感恩知进,不负所望,迈进文坛以后,接连写了几篇文章,一时好评潮涌,所载有声,不久就大红大紫起来。

  张爱玲的家世是望族,不只是望族,而且据说还是“贵族?“贵族”或“平民”虽然和写文章不发生关系,但是当时张爱玲在发表文章之余,对于她自己的身怀“贵族血液”却是“引以殊荣”,一再加以提及,裨众周知。

  读者或间;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是怎么一笔帐呢?说来话长,原来听说张爱玲的爸爸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换句话说:就是李鸿章的妹妹,嫁给了某姓之后,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长大之后,嫁给了姓张的男人,这姓张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就是张爱玲。这意思也就是说明张爱玲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李鸿章既然入过清廷,对”太后老佛爷”行过三跪九叩礼,口称道:“奴才李鸿章见驾”,受过那拉氏的“御旨亲封”。,那么她的父亲既要了李氏的外孙女,所谓“外甥像舅”,张爱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点“贵族”的“仙气儿”了。当时张爱玲以这点‘贵族仙气儿”来标榜她的出身,许多人虽不以为然,但念她“年幼无知”,也还没怎么样。最可笑的却是当时文坛上有一个大名鼎鼎,颇受汪精卫赏识的作家胡兰成,本来一向是专写政治论文的,但由于他赏识了张爱玲的文章,便因而赏识了张爱玲,并且托“仙风道骨”的邵洵美介绍相识,惊为天人,所以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了一篇《论张爱玲》。文中除了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 “横看成岭侧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贵族血液”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

  谁知以这篇文章做导火线,便引起了我和张爱玲以后的保会.原来在当时,苏青、张爱玲和我本来都是很熟的服友。时相往来的.平话对于她的标访 “贵族血被”,我从来未置一词过.但是这次忽然看了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用政论家的手笔,写了这样一篇神魂颠倒的软绵绵的捧场文章,居然也一再强调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便不禁一时心血来潮,以戏噱的口气,也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的调侃了一场。我记得说的最重的是先把胡兰成的独占当时“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场了几句。使自使断章取义,问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赞美“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什么时候横看”?什么时候“侧看”?这还不算,最后把张爱玲的“贵族血液”调侃得更厉害了。我记得当时我举了一个例说;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 ——因为她的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其实这点关系就好象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使自说自话说是 “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杆子打不着的一点亲戚关系。如果以之证明身世。根本没有什么道理、但如果以之当生意眼、便不妨标榜一番。

  而且以上海人脑筋之灵,行见不久将来,”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这篇文章发表不久,陈蝶衣兄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以后,果然反以”潘柳黛女士”笔下的”贵族排骨面”上市).最后并以“正是:且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为我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之结尾.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以后隔了十年。再到香港来时,据说有人向他谈起我,她还余怒未消地跟人说: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地。

  我在前文已经说过。关露的心境,是受了老处女的影响,已经变成孤芳自赏,移情于花草鸟兽了。但张爱玲却是除了也有这样一点心理以外,她还受了美国噱头主义的影响,时常在别人冷不防时抓住机会;把自己表现一下,这是张爱玲和关露不同的地方。但也是张爱玲比关露更聪明的地方。

  张爱玲的外国(英国)文根基很好,据说她以前就到香港来过,而且还曾在某一英文书院读过书。

  后来她在上海时,又一度攻读于圣约翰大学,虽然没有毕业,但教会学校的神髓被她领会到了。所以在处世待人的手法上。有时虽不合于中国人的习惯,但是却因合乎“外国人”脾气。比方与人的会,如果她和你约定的是下午三点钟到她家里来,不巧你若时间没有把握准确,两点三刻就到了的话,那么即使她来为你应门,还是照样会把睑一板,对你说:“张爱玲小姐现在不会客。”然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上,就请你暂时尝一尝闭门羹的滋味。万一你迟到了,三点一刻才去呢,那她更会振振有词的告诉你说;“张爱玲小组已经出去了。”她的时间观念,是比飞机开航还要准确的。不能早一点,也不能晚一点,早晚都不会被她通融。所以虽然她是中国人,却已经养成了标难的外国人脾气。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费坦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

  我和苏青不禁为之一怔,向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说:“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当时苏青与我的衣饰都很随便,相形之下,觉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来,以为我们在场,也许不太方便,使交换了一下眼色,非常识相的说:“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的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的盛妆正是款待我们的,弄得我们两人感到更窘,好像一点礼貌也不懂的野人一样。

  还有一次相值,张爱玲忽然问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说:“干吗?“她说:“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说:“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寿衣一样吗?”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八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就是这一记,融合了古外古今的大噱头,她把目已先安排成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往意?”——怪不得朋友们告诉我,说这次在香港碰见张爱玲,张爱玲的穿着一如常人,一点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想见她是引人注意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需再以奇装异服为号召了吧?听说她现在在美国,过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日于.在中国卖弄美国噱头,到美国再去卖弄中国噱头,我想聪明的张爱玲很可能已经放下剪刀,拿起厨刀,在美国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传秘制”“李鸿章杂碎” 的“贵族”烧法呢。

1975年


(文匯報人文世相:潘柳黛的「毒舌」    邱向峰    2009.08.25

 潘柳黛,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四才女之一(餘者為張愛玲、蘇青、關露)。其代表作《退職夫人自傳》與蘇青名著《結婚十年》合稱「雙璧」。六七十年代她輾轉香港,筆鋒依然健朗宏酣。當編輯,做編劇,開專欄,忙得不亦樂乎。

 潘柳黛與其他三才女有別,她心直口快。「毒舌」一張,尖酸刻薄,往往能傷筋動骨,堪稱「辣妹」。她與張愛玲曾有的一起筆墨「糾紛」源於胡蘭成的一篇文章。彼時胡蘭成狂追張愛玲,用專寫政論的筆寫就一篇吹捧張愛玲的文章《論張愛玲》。此文寫得軟綿綿,把張愛玲的文章形容成「橫看成嶺側成峰」,並對張愛玲的貴族血統大肆吹噓。

 看到如此肉麻之文,潘柳黛坐不住了,她立馬寫了《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回擊。質問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讚美「橫看成嶺側成峰」,是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還不罷甘休,對張愛玲的貴族血統肆意調侃:「因為她張愛玲是李鴻章外重孫女,這關係就好像太平洋裡淹死一隻老母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他自說自話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桿子打不覑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雖是一妙喻,逞了口舌之快,卻尖酸刻薄之至。自此胡張二人與潘柳黛均結下「樑子」,張愛玲也不再與這位昔日閨密軋淘(上海話,交朋友)。潘柳黛後來自己辯解說寫此文是心血來潮,其實是以戲謔來遮掩自己才情的不足吧?要知道當時張愛玲在上海可是紅得發紫,如日中天啊。

 知才情不敵張愛玲,便又挖苦她的覑裝。說張愛玲覑裝是在玩噱頭,極盡招搖之能事。語言酸溜溜:「她覑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母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毒舌」背後,分明暗含覑對張愛玲愛以奇裝炫人的嫉妒之心。

 七十年代,潘柳黛在香港擔任《嘉禾電影》雜誌副總編輯。張愛玲此時於東南亞春風吹又生,「弄蛇者」潘柳黛看不順眼,吐出毒性最強的信子:「聽說她現在在美國,過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在中國賣弄美國噱頭,到美國再去賣弄中國噱頭,我想聰明的張愛玲很可能已經放下剪刀,拿起廚刀,在美國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傳秘製』『李鴻章雜碎』的『貴族』燒法呢。」30年過去,依然對她的「貴族血統」耿耿於懷,不依不饒。

 張愛玲面對這些言論,為什麼一直沒寫文章回應?我想她大概覺得潘柳黛這級別還不足以值得提筆回擊吧。張愛玲一次香港之行,言語中倒是報了一箭之仇。有人提及潘柳黛,張愛玲回答得乾脆利落: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她。簡短的十個字把昔日友情撇得一乾二淨,甚是酣暢淋漓。

 不過潘柳黛對自己的「毒舌」倒有幾分得意。當年那篇譏諷胡張的文章發表時,潘柳黛在報社工作,不斷有電話威脅要她小心,對她進行謾罵。對方在電話裡問她:「你是潘柳黛女士嗎?」她回說:「是呀。」對方又說:「你是不是潘金蓮的潘呀?」潘柳黛回敬說:「不錯,我是潘金蓮的潘,我知道你姓王,你是王八蛋的王對嗎?」事隔半個多世紀,她在回顧這段往事,仍對自己「毒舌」中的機智敏銳感到驕矜不已。


(旺報)    張愛玲 潘柳黛 蘇青 海派三才女 作協迎世博新書中重聚首    2010.01.06

     日據時代上海最紅的三大女作家張愛玲、潘柳黛、蘇青即將拋下恩怨情仇大合體,在新編的《海上文學百家叢書》聯袂出現!

     在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攻佔租界後,汪精衛政權時期曾經出現三位紅遍上海灘的女作家:蘇青、張愛玲、潘柳黛。這三位當時的名女人因為政治上的原因,不單反目成仇,且被文學史埋沒許久;直至張愛玲重見天日,她與其他兩位的糾葛重新浮上檯面,引發外界爭論。今年為慶祝上海世界博覽會,上海作家協會編彙《海上文學百家叢書》,預備讓這三位曾叱吒風雲的名女人,在新書中重新聚首。

     這三大女作家,碰巧皆曾以暴露性的手法,把自己婚姻、感情中的糾葛譜寫成長篇小說。蘇青的《結婚十年》、《續結婚十年》在當年上海書報攤洛陽紙貴,也使她被冠上「文妓」、「黃色女作家」之名,潘柳黛後來寫出《退職夫人自傳》亦名噪一時。張愛玲的《小團圓》文學成就最高,該書去年出土,在中、港、台掀起搶購風潮,並當選中國十大好書,堪稱年度風雲人物。

     蘇青替張、胡牽線

     由於汪精衛本人文學造詣不俗,加上麾下陳公博、胡蘭成等漢奸亦文采斐然,因此當汪偽政權統轄上海灘時,相當注重文藝宣教。當時固然有一大批文壇前輩隱姓埋名、不願行文於世,然而汪偽政府還是捧出一批新的知名作家;如當時上海市長陳公博力捧蘇青、胡蘭成力捧張愛玲等。她們和潘柳黛相互交好,亦和關露、梅娘等人,代表了淪陷地區的女性文學。眾人之中尤以蘇青最為走紅。

     離婚後的蘇青鬻文為生。以女人之姿生冷不忌、話題很寬,大受歡迎。陳公博支持她開辦《天地》雜誌,蘇青因拉稿結識張愛玲與潘柳黛,三人結為好友。當時上海漫畫家文亭所繪的「上海女作家三畫像」中,給同時期在上海活躍的三人分別定義是「編務繁忙的蘇青」和「弄蛇者潘柳黛」,和「奇裝炫人的張愛玲」。

     眼高於頂的張愛玲,在文壇誰都看不上眼,惟獨與蘇青相互標榜,甚至幫她畫插圖:「把我同冰心、白薇來比,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 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她並在蘇青引介下結識胡蘭成。

     潘柳黛挖苦張、胡

     胡蘭成原是汪偽宣傳部次長,專寫政治評論;不料見到張愛玲後驚為天人,寫了一篇〈論張愛玲〉。

     心直口快的潘柳黛見一向兩眼朝天的胡蘭成,竟用政論家的手筆寫了捧場文章,遂也以戲謔口吻,發表了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極盡挖苦之能事。這篇文章原是針對敵偽宣傳部次長,但因掃到張愛玲,並調侃張愛玲自我宣傳襲承李鴻章的貴族血液,「宛若太平洋淹死了一隻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就自說自話說是喝雞湯一樣」,使兩個女人為之交惡。張愛玲十年後再到香港,別人向她提到潘柳黛,還餘怒未消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

     蘇青是張、胡的媒人,又力捧張愛玲,加上兩人互留欣賞文字,外界原以為雙方惺惺相惜。不料《小團圓》問世,書中揭露胡蘭成和蘇青亦有一腿,使得上海三大女作家的關係,更為錯縱複雜。

     今年上海作家協會彙編的《海上文學百家叢書》已經準備重出《結婚十年》及《退職夫人自傳》等「名著」,在上海世界博覽會的熱潮中,讓讀者重新體會當年上海灘三位名女人的感情自剖。


(文学报)    民国才女传奇:潘柳黛挤兑排揎张爱玲   2010.04.08

  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一个“隐”字,可以说是千年中华女性的性别常态,她们生存的意义与价值在历史大潮中飘摇不定,鲜有留名者。民国年间,世态动荡,却有一批女子从此被人们铭记。从女性角度看历史上那些才情各异的女子,更有一番不同。本书中,作者不为直叙史实,而在文章中加入自己的感受,用细腻笔调梳理了她们的情感与经历。本版摘选其中片段。

  一

  40年代。上海。报童扬着小报:“看文坛最走红的三位女作家的漫画《钢笔与口红》……”

  报纸一抢而空。漫画上的三位女作家着实令人莞尔:“事务繁忙的苏青”一手挟稿件,一手拎公文包;“弄蛇人潘柳黛”,手上盘弄着一条蛇;“奇装炫人的张爱玲”,穿着一件古装短祆。

  苏青是真忙,又办杂志,又组稿,还忙着兜售《结婚十年》。她忙得俗,亦忙得雅。爱玲古装短袄,华衣炫世,自弹破了人们的眼珠,还算正面形象。相形之下,潘柳黛的负蛇而行便有多重含义了。蛇加于女人身上,情形便不太妙,很容易令人想到美女蛇……

  报刊上有关张爱玲的评论,大多说不着她,她多不以为然,却也喜欢收集:只要说的是自己,她便高兴。想必,她也看到了这一组好玩的漫画了。或许起初她只是一笑了之,但当她独自居住在美国那“雪洞”似的公寓,一次次回首往事,想到个别人事,这组画面一定像标签似的浮现在她的脑海。

  女作家多喜欢逞口舌之利,因此个个都有杀伤力颇强的“毒舌”。笑谈间俨然有金戈铁马,手中笔更是抡圆了写,大有横扫三军之势。不知打何时起,潘柳黛便与张爱玲交上手。

  潘柳黛,原名柳思琼,笔名南宫夫人等。出身于旗人家庭,受过良好教育,18岁只身赴南京报馆求职,由誊稿员晋升到采访记者。后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发展,沦陷时期曾任《华文大阪每日》、《文友》杂志的记者和编辑,代表作《退职夫人传》,与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文坛四才女。泼辣女强人的形象于简历中呼之欲出。潘柳黛的确拥有一段因一枝独秀而分外风光的时日。并且,她希望可以垄断这种风光。但,张爱玲横空出世,风头占尽。潘柳黛无比留恋地挥别了她的光荣史。

  二

  我对潘柳黛怀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她裹挟着张爱玲40年代时期特有的空气。张爱玲愿意交往的女作家不过二三人,有段时间,她视潘柳黛为座上宾。可想,潘是有才气作底蕴的,人不糊涂,比较讨人喜欢。对潘柳黛,张爱玲曾有掏心窝的体己话——算是泛闺密吧。到家中吃茶,是张爱玲客人所享受的最高礼遇——不用说,吃茶风是沿袭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的做派。张爱玲曾盛装招待潘柳黛和苏青吃茶。

  那次,潘柳黛、苏青和张爱玲电话约定去赫德路公寓去看她。一打开门,潘柳黛呆住:张爱玲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潘柳黛语)。问张爱玲是不是要上街?张爱玲道:“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衣着随便的潘苏大窘,料想必有要客来,立即表示:“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得知张爱玲妆容精致,只为悦己,潘苏二人非但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反而窘极。似乎退回到不知礼节的山顶洞人时代。潘柳黛去吃茶,可能是事实;但张爱玲的服饰,潘柳黛显然夸大其词。张爱玲在《对照记》中特地说明,照相的项链都是从炎樱处借得的,她从来不戴珠宝。显然,这是对潘柳黛不实之词的回击。潘柳黛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西洋化的尊重,反觉特狼狈。

  从张爱玲的寓所出来,潘柳黛便向苏青抱怨,她以为,自己可以将苏青团结为同一战壕的战友。苏青却只笑不答。

  在接踵而来的“战事”中,潘柳黛都吃紧:1944年3月16日,《杂志》举办女作家聚谈会,潘柳黛与张爱玲联袂出席。嗑着瓜子,间或吐出如珠妙语,正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令潘柳黛始料不及的是,张苏二人唱起了双簧。

  苏青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张爱玲道:“踏实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杰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一枚瓜子卡住了门牙——潘柳黛神情错愕到何种程度?

  三

  搞翻译的汪丽玲能大段地背诵名篇,诗人关露分析起古今才女头头是道,苏青快人快语,张爱玲发言虽少,却很精要,且与苏青彼此唱和,形成两人同盟,无坚可摧。潘柳黛明显底气不足。当被问到怎样写起文章来,潘柳黛老实承认,她的处女作并非发表在定期刊物上,而是《新北平报》的“中秋”征文。比起张爱玲的“堂皇的开头”,自然逊色多了。并且,她也并不多产,“第一篇作品发表以后虽然也写了几篇东西,但都写得很坏,连自己也不能满意,所以就不敢拿出去发表了。在讨论“对于外国女作家的意见”这一主题时,张爱玲、汪丽玲一开口便吐出一串外国女作家的名字。而潘柳黛只抱歉:“我因为对外文没有什么修养,所以不能直接阅读外国书籍……”失落之情,可以想象。因为她的发言不够积极,所以多是被追问,比如,“自己认为最满意的是哪一篇?”她搜肠刮肚后道:“我对于自己的作品,没有什么能够十分满意的。但我在两年以前写过一篇《梦》,长不过六七千字,然以结构和技巧来说,总还算比较满意的。”听到她如此说,苏青和张爱玲或许骇笑:比起《结婚十年》和正在酝酿中的《传奇》集,这篇六七千字的《梦》何其单薄!又被问到:“写的东西很多吧?”她苦笑了:“因为人的疏懒,又常常患着仿佛周期性的‘情绪感冒症’,所以作品产量不多。”潘柳黛的写作史哪里禁得住如此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她黔驴技穷,虽是人间三月天,额上却直冒冷汗。

  参加这次聚谈会,潘柳黛的心情最复杂。她是兴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去。

  接下来,她的打击更大了。

  胡兰成写张爱玲的文章随后登场。上海滩飙起张爱玲旋风。

  更令她惊惧的是,8月《传奇》集评茶会竟然没有邀请自己参加!

  热闹是她们的,尤其是张爱玲的,和自己无关。

  苏青倒向了张爱玲,胡兰成撰文吹捧张爱玲……谁都得意,就她失意。可能,她以为,正是张爱玲的横空出世宣告了她的独秀史的终结。

  潘柳黛磨刀霍霍了。

  睡在潘柳黛心里的那条蛇,醒了,伺机而动了,她抛出了《论胡兰成论张爱玲》。

  毕竟曾进出张爱玲的闺房,张爱玲曾不设防地“交心”,握有第一手材料,遂极尽挖苦之能事。首先向贵族开炮,动用了归谬法——潘柳黛对“贵族”二字分外敏感,生怕张爱玲借贵族的紫雾腾空而去,成飞天玄女。接着,对其着装极尽挖苦,她用荒诞的手法刻画了一个百变魔女。

  潘柳黛对张爱玲的挤兑、排揎,代表了女作者对她的普遍情绪——张爱玲如一轮红日打地平线腾起,那种热力和光芒,让人心理失衡,情难自已。普通女作者,充其量只算作张爱玲背后的“地平线”。自知才情不敌张爱玲的潘柳黛,其实是以笑骂来遮掩不足,昭示早已捉襟见肘的优越性。(《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陈家萍/著,上海远东出版社2010年1月版)


(中國時報)    藝往事-張愛玲與潘柳黛   符立中    2011.05.20

     如果要說到誰在文學史上一罵留名的,潘柳黛無論如何是不會被漏掉的一個。潘柳黛是敵偽時期三大女作家、懷舊文藝片《不了情》編劇、香港影劇女記者西西、亦舒的老先覺暨李麗華白光的閨中密友、中國的HEDDA HOPPER……然而這些名頭都比不上「辱罵張愛玲」來得如此持久。

     潘柳黛陶侃張愛玲,自云起因「頗受汪精衛賞識的胡蘭成,本來專寫政治論文的」「兩眼朝天」,卻因對張驚為天人「橫看成嶺側成峰」,「不惜以如椽之筆」寫了篇「神魂顛倒的軟綿綿的捧場文章」,於是她心血來潮也寫一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問胡「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並說張的「貴族血液」,「就好像太平洋裡淹死一只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便自說自話說是喝雞湯」。這些文字,原本因戰亂湮埋,但在張愛玲大紅之後,潘柳黛1975 年在香港的《南北極》重述一遍,適逢胡蘭成在台再掀糾葛,潘文也就隨之風行。

     然而,到底上海那篇佚文是怎麼說的?以近來考據之發達,甚至一整本潘柳黛傳也未能尋及。然而,當我找到1944年9月6日的《海報》,卻愣住了!

     一、篇名不叫「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只是老老實實的「論胡蘭成與張愛玲」。

     二、該文主要在陶侃胡蘭成,張只不過被殃及池魚。至於什麼「橫看、側看」,根本不見蹤影!

     三、潘對張的作品,其實不算惡評:「並不是不好,但也只是很會迎合讀者」、「論古比不上《紅樓夢》,論今也不過就是將鴛鴦蝴蝶翻成白話」都未脫當時論張範疇,甚至算較「美言」的。

     一道謎題解完了,卻出現另一個:到底是為什麼、她要如此加倍扭曲舊文、來說張愛玲?家裡有她的聚會照:頭髮早已花白,一雙「涎瞪瞪」的眼睛卻沒老。那裡面藏著讀不透的東西。


(东方早报)    交恶多年的女作家潘柳黛怎么损张爱玲    祝淳翔    2013.05.26

  据说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沪上文坛,有四大女作家,并称“四才女”。她们是苏青、张爱玲、关露与潘柳黛。潘的文章虽不为今人所熟知,名字倒屡见于张爱玲的各类传记。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缘于潘、张二人是一对损友。
  
  1956年12月11至26日,潘柳黛在香港《上海日报》连载长文《上海几位女作家》,忆及1943年时涌现的沪上多位女作家如苏青、张爱玲、关露、施济美、程育真、丁芝、张宛青等,第十到十六节“记张爱玲”写张爱玲的初登文坛、贵族血液、守时习惯以及奇装异服等故实,当然也提及她本人与张爱玲交恶的原因。这七节文字于1957年3月由香港《南北极》杂志五十八期转载。以后更以《记张爱玲》为名,单独成篇,被大量转载,但发表时间多误为1975年。
  
  据潘柳黛所忆,当时苏青、张爱玲和她是“熟朋友”,时相往来。她知道却并不在意张的贵族血液。忽然间,一向两眼朝天的胡兰成,竟不惜挥其如椽之笔,写出一篇捧场文章《论张爱玲》(按:当指《评张爱玲》,载《杂志》1944年5、6月第十三卷二、三期),居然一再吹嘘张的贵族血液。不久,潘便以戏谑的口气,发表一篇游戏文章,把胡兰成连同张爱玲一并调侃了一顿。旧文据说名为《论胡兰成论张爱玲》,文中举例称胡兰成说张有贵族血液,其实:
  
  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便自说自话说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
  
  这个比喻,尤令今天的上海人印象深刻。由于该旧文是引发潘、张交恶的导火线,因此各种张爱玲传记避无可避,频频引用。出处却至今晦暗不明。
  
  《记张爱玲》里的提法可信么?先略作探究:潘说张爱玲的被发掘,始于苏青办《天地》月刊时的投稿。此说不确。张爱玲首次正式发表短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见于周瘦鹃主持的《紫罗兰》杂志。《万象》主编柯灵便是先读了《紫罗兰》里的文章,才动了向张约稿的念头。潘又说,“张爱玲的爸爸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此亦大谬。虽说张爱玲确是李鸿章的外曾孙女,但其“贵族血液”实际来自父系,即张父是李鸿章的外孙。潘还说,胡兰成托邵洵美认识的张爱玲。不过当事人胡兰成的回忆录《今生今世》却说他先拜访苏青,得到张的地址后,再亲自登门。《小团圆》里,也是九莉(张)、邵之雍(胡)一同去见向璟(原型即邵洵美),而非相反。
  
  也许存在着视角差异,但潘的信口开河可已使“熟朋友”一说疑窦丛生。如再从张爱玲与宋以朗父母往来书信中所辑“张爱玲语录”(收入《张爱玲私语录》),随手拈出两句张爱玲笔下的潘柳黛——
  
  她(潘柳黛)的眼睛总使我想起“涎瞪瞪”这几字……想不到来了香港倒会遇到两个蛇蝎似的人——港大舍监、潘柳黛。幸而同她们本来没有交情——看见就知道她们可怕——hurt[伤害]也是浮面的。
  
  则“朋友”也被一笔勾销。大陆版《张爱玲私语录》的脚注颇令人费解:“潘柳黛(1919-2001),笔名南宫夫人,因嘲弄张爱玲的《蓝血》而与张结怨。”“蓝血”是西人所谓贵族血统,此处书名号当是繁简转换之误。
  
  联系宋以朗《〈小团圆〉前言》里引张爱玲给宋淇的信,提及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竟是台湾作家朱西宁来信说他准备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张的传记。这不禁让人进一步生出疑问:曾经的怨偶胡兰成的话尚且无法尽信,难道与之交恶多年的损友的话倒可以照单全收?
  
  显然,潘的旧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下落值得重视。只有找到它,才能了解潘、张反目的细节。而还原那“缺失的一环”后,方可进一步评价潘日后说法的可信与否。也是机缘巧合,笔者有幸找到了潘的旧文,即肖进编著《旧闻新知张爱玲》中一篇署名“真西哲”的文章《论胡兰成与张爱玲》(原载《海报》1944 年9月6日)。细读“真西哲”该文,举凡三例,足以确认两文的一致。首先,篇名仅一字之差。其次,该文关于张爱玲的贵族血液,与十二年后的复述相比,提供了更多细节:
  
  就好象两年以前夏威夷左近的太平洋里淹死过一只鸡,于是我们这儿天天使用的自来水也都还在自说自话的认为就是鸡汤一样。
  
  再次,潘柳黛《记张爱玲》里说,旧文以“正是:请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作结。而“真西哲”文章的首段恰是这句话。
  
  这篇旧文的发表时间正值秋翁(平襟亚)与张爱玲因一千灰钿闹纠纷、打笔仗。其间秋翁竟将张爱玲给他的私信公之于众,手段之过分令人不齿。而潘柳黛显然站在危及张爱玲声誉的秋翁那边,这无异于往伤口上撒盐,张爱玲怎能不从此对她深恶痛绝?
  
  那么,胡兰成有否如“真西哲”所言,迷信张的贵族血液?胡兰成在《评张爱玲》中说:“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潘究竟是断章取义,抑或根本没有读懂胡文呢?有必要再三推敲。《评张爱玲》末段,胡将张的个人主义与西方哲人苏格拉底、卢梭以及鲁迅作比:
  
  苏格拉底的个人主义是无依靠的,卢梭的个人主义是跋扈的,鲁迅的个人主义是凄厉的,而她的个人主义则是柔和的,明净的。
  
  而《论胡兰成与张爱玲》的作者解释为何署名“真西哲”时,竟称刘郎文章里“西哲有言”的此西哲,才是胡兰成与张爱玲作比的彼西哲!“刘郎”是“小报状元”唐云旌的笔名,沿用几十年,缘于唐夫人刘氏。写一手“滑稽突梯”妙文的刘郎,他笔下的西哲,会有多少人当真呢?依笔者的浅见,潘柳黛有无读懂胡兰成,已无必要深究。此文充满恶意,荒腔走板,谓为谤文可也。也难怪张爱玲日后翻脸。
  
  本文开头的“四才女”称号来自何处?查检之后赫然发现,它极可能源自潘柳黛自己:
  
  一直保持盛名,历久不衰的,那倒还是当时被人像选“四大名旦”一样,调侃称为“四大女作家”的苏青、张爱玲、潘柳黛和关露。(《上海几位女作家(三)》,载《上海日报》1956.12.13)
  
  自炫之情跃然纸上,只能姑妄听之。孰料偏有不少传记作家或相关研究者信以为真。潘所说的有文献依据吗?笔者只得翻检旧刊,一探究竟。
  
  1946年,小报文章里与潘柳黛并称四个女作家的倒也并不鲜见。如《四女作家周鍊霞、兰儿、王渊、潘柳黛》(《大观园周报》);《给四位女作家绘像》(《七日谈》)道及四尊经常供稿《海风》、《七日谈》的女性文艺金刚:谢千梦、潘柳黛、丁芝和兰儿;《四女作家:孤鸾星照命》(《秋海棠》)说及丁芝、张宛青、潘柳黛和苏青,因她们都有离婚经历……只是,张爱玲并不在其中。如将这些人都列入名单,又有几多才女?
  
  1944年,张爱玲的文名如日中天,被小报记者捧为“当世女作家中之祭酒”、“俨然居当今‘女作家’首席的地位”(见《旧闻新知张爱玲》)。当年3月 16日《杂志》社邀请女作家聚谈,苏张潘关四人同时出席。不过聚会又多了别的女作家:汪丽玲、吴婴之和蓝业珍。同年8月20日《力报》刊有《灰钿》一文,称苏、张与潘为上海女作家中的三杰,作者“文帚”云:“苏青以散文胜,张爱玲以小说胜,潘柳黛以多幽默感和热情横溢胜。”这大概是最接近“四大女作家”的一次,但也只是小报的评议,毕竟并不存在正式的评选。
  
  再者,通过陈子善教授所辑《张爱玲的风气》可知,张在当时吸引了不少文化人为其作评。那有没有文化人专门评论潘呢?现存资料里完全找不到。倒有一篇小报文章《张爱玲苏青潘柳黛论》,却道:“潘柳黛的作品,芜杂荒乱,野气冲天,而又野而不悍,就觉力薄,实在是不能与张冯(指苏青——引者)并论。”
  
  时人即便相提并论,或只因同时出现,实在并没有公认的“四大女作家”称号。潘柳黛津津乐道的自夸,出处却付诸阙如,它真能作为严谨的传记材料吗?1964年,曾经叱咤媒体的金雄白撰文回首往事,评骘当年“崭然露头角”的女作家,也只点名张爱玲、苏青和周鍊霞三人。金是《海报》创办人,而潘曾为该报记者兼编辑。金对其老部下竟不置一词,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潘的文采平平,实不入其法眼。笔者以为,潘的名噪一时,固然有作品的缘故,但更因其性格泼辣、敢说话,故此赢得了追求新闻效应的小报记者的口碑。至于文化人,好像就对她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了。
  
  潘张的恩怨史亦提醒我记起了纳博科夫的小说《普宁》(Pnin)。在纳氏笔下,叙述人也大量参与了小说剧情,因而主人公普宁也一直避之唯恐不及,并一再揭露对方是说谎家。潘虽未必如小说里那般是个“说谎家”,但至少也是典型的不可靠叙述者。对潘柳黛说的话,如不多加甄别,一味盲从,那多半是要上当的。


羊城晚报    民国才女讽刺张爱玲:你跟李鸿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    2014.03.12

  潘柳黛也是一位颇有才华的女作家,她原名柳思琼,出生于北京的旗人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十八岁时,潘柳黛只身南下到南京的报馆去求职,由于她的才华出众,很快就由誊稿员做到了记者。

  后来,潘柳黛又到上海发展,以“南宫夫人”等笔名发表了一些直抒胸臆的散文和小说,崛起于上海文坛。她与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为当时文坛的“四大才女”。

  上海沦陷时期,潘柳黛曾任《华文大阪每日》、《文友》杂志的记者和编辑。她一枝独秀,拥有了一段分外风光的日子。张爱玲横空出世后,在文坛上红得发紫,令潘柳黛失色。

  起初,张爱玲视潘柳黛为座上宾。潘柳黛是有才气作底蕴的,有比较讨人喜欢的一面。对潘柳黛,张爱玲曾有掏心窝的体己话———算是泛闺密吧。到家中吃茶,是张爱玲客人享受的最高礼遇。张爱玲曾盛装招待潘柳黛和苏青吃茶。

  后来,张爱玲和潘柳黛却形同陌路。潘柳黛也有心直口快、为人率真的一面,说话虽然幽默,却尖酸刻薄,动辄令人“伤筋动骨”,堪称“辣妹”。因此,她得罪了不少人,包括张爱玲。

  张爱玲和潘柳黛之间的矛盾,是因为胡兰成的一篇文章。张爱玲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后,胡兰成狂热地追求张爱玲,并挥笔写了一篇吹捧张爱玲的文章《论张爱玲》。

  胡兰成原是汪伪政府的宣传部次长,有些文才,他把张爱玲的文章形容成“横看成岭侧成峰”,而且,对张爱玲的“贵族血液”更是大肆吹嘘了一番。

  潘柳黛对张爱玲的文笔很是赞赏,但对张爱玲喜欢大肆渲染自己的贵族出身却有点看不惯。看见胡兰成极其肉麻地对张爱玲所谓“贵族血液”的吹嘘,潘柳黛立刻作出了回应。

  她以戏谑的口吻发表了《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文章,把胡兰成大大调侃了一番,更是把张爱玲所谓的“贵族血液”损了一番。

  因为张爱玲是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因而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潘柳黛说这种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老母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自称是喝到鸡汤的距离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

  如果以之证明身世高贵,根本没有什么道理。若是如此,不久,“贵族”二字必可不胫而走,连餐馆里都不免会有贵族豆腐、贵族排骨面之类出现。正巧陈蝶衣主持的大中华咖啡馆改组卖上海点心,真以潘柳黛笔下的“贵族排骨面”上市贴出海报。

  潘柳黛的文章一发表,好评如潮。但也惹来很多麻烦。不断有电话打到报社威胁要她小心,对她进行谩骂。事隔半个多世纪,潘柳黛在回顾这段往事的时候,仍对自己的机智、胆略感到骄傲:

  对方在电话里问她“你是潘柳黛女士吗?”她回说“是呀”。对方又说“你是不是潘金莲的潘呀?”潘柳黛回敬说:“不错,我是潘金莲的潘,我知道你姓王,王八蛋的王!”然后用力把电话一挂。

  但张爱玲从此就不再搭理潘柳黛了。后来,张爱玲到香港,有人告诉她,说潘柳黛也在香港,张爱玲竟然这样回答道:“谁是潘柳黛,我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