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俱樂部──張愛玲

(中國時報)   童言無忌    宋以朗    2010.09.14

     那年頭,爸爸(宋淇)常仗義讓各方好友借宿,於是家裡就像武俠小說的客棧,不時有些三山五嶽的奇人異士出出入入。一九六二年春,我十二歲,一位從美國來香港的阿姨要在我家小住兩個禮拜。父母沒有鄭重地介紹她,我當然也樂得保持安全距離,以免她熱情起來會逗我玩。既然已慷慨讓出臥室,我自問仁至義盡,實在不想多作無謂應酬──想當年我孤僻成性,客人拜年也不出房門招呼,也幸虧父母能體恤頑童,從來沒強迫我。

     當然,後來我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了。論孤僻,原來這阿姨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天就只神秘兮兮的躲在房間埋頭寫作,即使偶爾同檯食飯,彼此間也靜默得宛如隱修院的院友。她從不挑剔飯菜,胃口也不大,但根據我家老傭人阿妹的暗中觀察,這阿姨大概有胃病,所以自己最常吃的是隔夜麵包。至於外表,她身材高瘦,打扮樸素,阿妹分析說衣服都是她自己裁的,我不肯定是不是,只是印象中沒見過她穿旗袍。

     我姊姊記得最清楚的,倒是這阿姨深近視又不戴眼鏡,看東西常要俯前──也許她擔心把我和姊姊混淆了,總避免打招呼,大家連「早安」也懶得敷衍一聲,確實冷淡得像一家人。我們就這樣不瞅不睬的朝夕相對,其後她回去美國,從此我再沒有見過她。

     五十年前的瑣事,只因為這阿姨是張愛玲,今天都昇華為傳奇了。

(中國時報)    緣慳一面的親切朋友    平鑫濤    2010.09.14

     雖然我出版了張愛玲的全部作品,但是我們沒見過面。

     我的印象中,她是一個十分隨和的人,在我們合作的過程中,有關版型、封面等各種問題,徵詢她意見時,她從未提出任何異議,不論寫信或是電話都只是三言兩語就溝通完成。她也非常喜歡《皇冠雜誌》,她的新作幾乎都先在《皇冠》上連載後再出版,可說合作十分愉快。

     有一年夏天,我有事去紐約,打算過境舊金山拜訪她,在電話裡她表示竭誠歡迎,但建議我先去紐約,回程再去舊金山,因為她受聘從事一項學術研究正在寫研究報告的結尾。我當然說好。但在紐約要辦的事有些延誤,那些年我正擔任聯副主編,工作非常忙碌,不能延期返台,舊金山之行只好放棄,真是緣慳一面。

     我曾邀約她訪問台灣,由於台灣的讀者十分愛護張愛玲,她也對台灣的印象很好,對台灣之行似乎有些心動,甚至建議我們的共同好友宋淇夫婦同行,但一年一年始終未能成行。

     雖然我們從未見面,但感覺上似乎比一般朋友更親切。

(中國時報)    她就是傳奇    陳皪華    2010.09.14

     晚年的張愛玲離群索居,極怕麻煩,家中不裝電話。

     我在皇冠任職之故,時而與她有書信往返。一九九一至九二年,《張愛玲全集》典藏版終於問世。這版由她親自校對整理,她長期健康狀況不佳,稿件在台北與洛杉磯兩地往返,時日一再延遲,著實令人心焦。

     因為她身體不適,無法去信箱取信,我們在台北只能翹首以待。至於透過她住所附近一家雜貨店的傳真機通訊,也不可靠,那得等她出門到店裡購物時才拿得到,所以,等上一個月才有回音是常有的事。

     她的來信內容總是簡單謙和,筆跡像一串圓圈,很有意思。

     一九九三年冬季她來信:「……這個冬天此地天氣反常得打破記錄,我接連兩次感冒,每次長達一個月……」

     我建議她生病需多休息,養生為重,平日多吃檸檬,可治療與預防感冒。

     她來信說:「……見信就買了檸檬,喝檸檬茶,吃魚也多加檸檬,可以沖蜜水吃,不過,我不愛吃蜂蜜……」

     後來,她裝了電話(讀林式同先生「有緣得識張愛玲」一文得知,張愛玲只是為了怕病倒要人幫忙才裝的)。有次我傳真一封信給她,意外她竟拿起話筒,她的語調低沉、緩慢、和氣,我簡單問候她的健康狀況,她說,醫生剛來過,打了針,才會迷糊接電話,顯然很疲倦,她說很想睡,我請她多休息,掛斷了電話。

     這是唯一的一次,和她通電話,聽見她的聲音。

     我收到她一九九二和一九九三的賀年卡,兩張一模一樣。

     她就是如此特別出眾。

(中國時報)    把我包括在外    宋以朗    2010.09.15

    自八十年代起,常有報社和電影公司的人向我爸爸索取張愛玲的地址電話,累他得罪了不少人。因為他有的所謂地址不過是個信箱號碼,而張愛玲只會一個月才去開它一次;至於電話號碼,其實連我爸爸也沒有,即使有也用不著。原因他早就跟追稿的編輯解釋過無數次了:「愛玲裝有電話,可是永遠拔掉,只有她有事要打出去時才接上。」一次,張愛玲曾建議皇冠派速遞人員把版稅清單和支票送到家中,我爸爸一得悉便提醒負責的編輯:「問題是她生活習慣不同,去的時候往往不應門。」《惘然記》出版後,皇冠本計畫派人赴美專訪作者,結果收到如下答覆:「這一向剛趕著看牙齒,工程浩大,缺幾隻牙說話都不方便。在這階段,還是做讀者們的一個沒有形體聲音的文字之交的好。」

     十九歲的張愛玲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直到晚年,她也恪守著這種充滿「宅女」情懷的人生觀,自甘寂寞地寫作,只為了讓世界記住她,借用她一篇短文的標題,不就是弔詭的「把我包括在外」嗎?

(中國時報)    淑女與臭豆腐    符立中    2010.09.15

  向來喜愛很多市井小吃,對臭豆腐這種「非健康食品」卻極力克制:不過有兩位上海淑女卻是標準的逐「臭」之夫:一位是張愛玲、一位是「祝英台」樂蒂。

  以前看〈公寓生活記趣〉對聽見賣臭豆干的來了便「抓起一隻碗來,蹬蹬奔下六層樓梯」追了幾條街再「乘電梯上來」只覺俏皮,再也沒想到如此「堅持」的僅有臭豆腐!直到鑽研張愛玲後翻閱小報;看到「女作家笑談」、「張愛玲嗜吃臭豆腐干」才恍然大悟!

  臭豆腐為何會有這麼大的魅力?樂蒂被問到時忸怩地說:「那是家鄉口味嘛」。

(中國時報)    對照小團圓    陳皪華    2010.09.15

     張愛玲作品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去世之前的最後一部作品《對照記》。

     張愛玲以她自己的方式,坦露一生的照片集錦,包括她的童年、親人、摯友及她年輕倩影,她還加了副題「看老照相薄」,每一張照片附一段文字。

     《對照記》是一本自傳,也是一本寫真書,張愛玲的民國女子之優雅風華,已成絕代經典。

     有人說,她早有預謀,《對照記》是她與讀者的告別之作。

     《對照記》於一九九三年十一月號皇冠雜誌連載。自刊登期間至一九九四年六月出版單行本,張愛玲一再修正,她的認真令人嘆奇。

     一九九二年秋天,她來信提及,中篇散文〈小團圓〉已提筆撰寫中:「……〈小團圓〉一直在寫,不過進度慢……」

     本來她應允〈小團圓〉於一九九四年二月「皇冠四十週年慶」刊出,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來信:「……〈小團圓〉一定要儘早寫完,不會再對讀者食言。……」, 但隔兩個月,她又來信表示:

     「……〈小團圓〉明年初絕對沒有,等寫得有點眉目了會提早來信告知,不過您不能拿它當樁事,內容同《對照記》與〈私語〉而較深入,有些讀者會視為炒冷飯。……」

     如今《小團圓》已經問世,是否是張愛玲書信中所述說的版本,難免遺憾,但無關緊要,我們閱讀的是張愛玲一九七六年撰寫、剛出土的一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