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 2010.09.26
2010年9月30日,张爱玲诞辰九十周年纪念日。也是这个9月,张爱玲去世十五周年。这位“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的女作家,早已经历了太多的议论和浮沉。感谢张爱玲文学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先生,让我们能在此向读者展示张爱玲尚未曝光的“遗珍”,手稿、剧本、信件、照片、衣物,以及一个与广州有关的故事。是为纪念。
有没有人从没有看见过这组照片?(图1、2、3)应该不多。提起“张爱玲”的名字,应该立刻联想到这组照片。我甚至怀疑如果没有这组照片,张爱玲会不会像今天这样火?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写道:“一九五四年我住在香港英皇道,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家照相馆拍照。一九八四年我在洛杉矶搬家理行李,看到这张照片上兰心照相馆的署名与日期,刚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当年张爱玲为什么兴冲冲跑到兰心照相馆拍照呢?因为张爱玲英文版《秧歌》刚出版,《纽约时报》想登书评,要求提供作者照片。该书评在一九五五年四月三日刊登,连同照片,属于正面肯定,张爱玲遗物中有收藏剪报(图2),视为其人生高峰之一。可是佳评不等于畅销,《秧歌》没有再版。
这一张照片也是在兰心拍的。该组照片中,哪一张才是最爱?张爱玲曾经对我母亲说过:“我喜欢圆脸。下世投胎,假如不能太美,我愿意有张圆脸(正如在兰心拍的一张照片,头往上抬,显得脸很圆)。”张爱玲最喜欢的是《对照记》中头往上抬的一张(图2),而这张是目光向下看。
张爱玲说过想写一个故事:“有一个类似侦探小说的,那段关于我的圆脸表姐被男人毒死的事。”那位表姐不知是什么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四表姐,只有“圆脸”表姐才是重点!其他方脸尖面俏脸丑脸表姐都不入流!
图4
图5张爱玲在《对照记》写道:"一九四四年业余摄影家童世璋与他有同好的友人张君———名字一时记不起了———托人介绍来给我拍照,我就穿那件唯一的清装行头,大袄下穿着薄呢旗袍。拍了几张,要换个样子。单色呢旗袍不上照,就在旗袍外面加件浴衣,看得出颈项上有一圈旗袍领的阴影(为求线条简洁,我把低矮的旗袍领改为连续的圈领)。 "
然后她从那系列的照片里选了一张(图4)。可是那张照片中只有上身的大袄,“大袄下穿着薄呢旗袍”云云都摸不着头脑。这里的一张照片(图5),是取自同一系列,但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下面的“薄呢旗袍”。
有图有真相呀!
图1这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长者卡,持有人可以享受各种优惠折扣,如医疗、交通工具、日场电影、公园门票、餐饮等等。对张爱玲来说,长者卡的一个好处是可以拿到图书馆卡去借书。
图2一九五五年,张爱玲以中国专才难民资格去美国,落地即时拿到“绿卡”,住满五年后,正式入籍成为公民。其后多次搬家,公民入籍证遗失,以至于办事(如授权书、立遗嘱)艰难。张爱玲要求政府补发公民入籍证,得到的回复是“查无此人”。多番困扰后才发觉政府工作人员在查找“爱玲·张”,而她纪录上的正式全名应是“爱玲·张·赖雅”。图中是补领的公民入籍证,其后用来证明身份去立遗嘱。
图3这是洛杉矶快速交通区的长者卡,地铁公车都通用。洛杉矶市民多自备汽车,仅少数如张爱玲要依赖公共交通。公车班次少,路线不多,常常要转车,张爱玲曾经在公车熟睡,被小偷取去身上财物。
图4一九九四年,台湾的《中国时报》颁发终身成就奖给张爱玲。同年十二月八日,张爱玲写信给宋淇夫妇:“我写信谢中国时报,说抱歉不能亲自领奖,至少应当去照个近影寄来,拍了照便寄张给你们。”
照中张爱玲手拿一份中文报纸,头条是《主席金日成昨猝逝》。金日成是一九九四年七月八日逝世,可照片是十二月拍成。张爱玲补充“忘了说我照片里的报纸是七月的。因为近来没有日期明显的头条新闻,只好用旧报。”
噢!原来有图并不代表真相(编者注:左图较常见,右图为首次曝光,图片中部有黑色笔迹写有“13”字样。)
图5
这是张爱玲香港大学学生纪录,说明:张爱玲,上海出世,生于一九二零年九月十九日(张爱玲的美国绿卡、美国结婚证、死亡证上写的出生日期均为9月30日。学校注册文件可能有误)。中国籍,家居地址上海市赫德路195号爱丁顿公寓51号,香港监护人李开第,入学注册于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八日。
在《对照记》中,张爱玲写:“我考上了伦敦大学,欧战爆发不能去,改入香港大学。我母亲与姑姑托了工程师李开第作监护人,她们在英国就认识的老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姑父。”
这照片里面的小女生,一点不像多年后在兰心拍到的那高傲飘逸的女士。
《对照记》初稿中,张爱玲形容自己当年“不会待人接物,不会说话。话虽不多,夫人不言,言必有失”。宋淇看到说“夫人”会被误认为自称夫人太太,张爱玲同意加上引语号,表明是引用四书名言。《皇冠》结果出版了这引语:“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自嘲变成自吹自擂!最后张爱玲写了一篇短文《编辑之痒》去纠正。
香港大学赠送这份学生纪录复印本给我,是为表示感谢捐赠“张爱玲纪念奖学金”。目前已经有两位学生拿到每年港币五万的奖学金,都是来自内地的文科女生,正像当年的张爱玲。
且看张爱玲自己对奖学金的看法。
《对照记》:“港大文科二年级有两个奖学金被我一个人独得,学费膳宿费全免,还有希望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博士。刚减轻了我母亲的负担,半年后珍珠港事变中香港也沦陷了,学校停办。”
《对照记》:“我在港大的奖学金战后还在。进港大本来不是我的第一志愿,战后校中人事全非,英国惨胜,也在困境中。毕业后送到牛津进修也不过是当初的一句话。结果我放弃了没回去,使我母亲非常失望。”
张爱玲自己受战难之苦以致失学,但今天她也可以扶助后辈。
撰文:宋以朗 图片翻拍:廖伟棠
张爱玲生前拟寄给李斌的信件与钱包。
1989年春节,李开第携张茂渊到广州女儿李斌家过年。照片中,张茂渊(右)与李斌手挽手,精神饱满,实际上张茂渊当时88岁高龄,已患乳癌5年。
“我姑姑,一九四O末叶。我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的时候她也还是这样。在我记忆中也永远是这样。” ——— 张爱玲《对照记》张爱玲姑姑张茂渊与张爱玲感情笃深,1942年至1952年,张爱玲曾随姑姑在上海同住十年。张茂渊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张佩纶之女。她年轻时曾赴英国留学,78岁时嫁给李开第,成就一段传奇。
李开第是上海闵行人,1924年毕业于南洋公学(后称上海交通大学),获取公费留学生的名额前往英国曼彻斯特。李开第与张茂渊的真正结识,是在留学结束后。 1927年底回到上海后,李开第在英国人创办的安利洋行工作,经朋友介绍结识了张茂渊,成为好友。1932年9月,李开第在大华饭店举办了婚宴,张茂渊还充当了女傧相。之后李开第一家和张茂渊交往频繁,李斌自小喊张茂渊为“张伯伯”。而张茂渊一直未婚。1965年李开第丧妻,又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女儿远在广州,儿子自杀……多亏张茂渊无微不至地照顾,手把手地教他做家务、打扫厕所、打扫卫生等,加上女儿李斌变卖首饰、弟弟妹妹提供钱财,才熬过了十年噩梦。
1979 年,李开第平反,在女儿的极力支持下与张茂渊结婚。“他们住在一起,不是孤单单的老人了,有个伴能互相照顾,挺好的。”李斌说。80年代初,张茂渊与张爱玲取得了联系,经常书信往来,后来因张茂渊身体不好,给张爱玲的信都由李开第执笔。张爱玲将她的著作的国内版权委托给李开第处置,所得稿酬也赠与二老,同时多次从美国汇款回来接济二老的生活。
张茂渊、李开第婚后共同度过12年。1991年,张茂渊因乳腺癌扩散过世。李开第忍住悲伤,写信告知远在美国的张爱玲。劈头第一句是“爱玲,请你镇静,不要激动,报告你一个坏消息。你与我所至爱的亲人已于6月13日晨7:45与世长辞。”而信的结尾,李开第不忘叮嘱侄女:“不要悲伤,身体保重。”此时李开第已90高龄,张爱玲年过七旬。
张爱玲生前拟寄给李开第的信件与钱包。
张家人合影,从左到右为李斌之子、李开第、张茂渊、李斌之女。
从左到右为李斌之女、李斌、张茂渊、李斌之子、李开第。香港加多利山一幢奶黄色小楼里,记者见到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先生。宋以朗是张爱玲好友宋淇、邝文美夫妇的儿子。宋氏夫妇与张爱玲有长达几十年的交往。张爱玲逝世前,曾留下的遗嘱,其中涉及财产的内容是,“弃世后,所有财产将赠予宋淇先生夫妇”。1995年张爱玲逝世后,所有14箱遗物归宋淇夫妇所有,包括张爱玲与友人的书信、著作的手稿、衣物等。张爱玲、宋淇、邝文美三人均已去世,宋以朗便成了法定的遗产执行人。
“有一件事情希望能请你们帮忙。”宋以朗拿出两个牛皮纸信封,打开一看,里面各装有一通张爱玲亲笔信和一只小钱包。两封信,一封是致“KD”的,另一封收信者是“斌”。宋以朗介绍,这两个信封是张爱玲生前拟寄出的信件,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寄出,张爱玲辞世后,它们随同其他遗物被宋淇夫妇收藏,之后传到宋以朗手中。
“KD”和“斌”
张爱玲的这两封信都很短。写给K.D.的只有两句话:
Uncle K.D.,
您这一向好?我八月下旬的信想已收到。煐
“煐”是张爱玲的本名。“K.D.即张爱玲于香港念大学的监护人,后来成为张爱玲的姑父李开第。”宋以朗给记者“解惑”。
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感情笃深。1937年至1953年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除了在香港上学的几年,与父母失和的张爱玲,一直跟随姑姑生活,几乎视姑姑如母亲。张爱玲在香港读大学时,李开第是她的监护人,张爱玲一直称李开第为Uncle K.D.,并将这个称呼沿用一生。写给李开第信中,张爱玲署了本名 “煐”,这是她写给熟悉的家人时的习惯署名。李开第已于1997年去世。
第二封致“斌”的信稍长些。在一张小小的、印着百合花的对折贺卡上,张爱玲用黑色水笔从右到左竖写着几排圆拙的字:
斌,
路远迢迢寄这么个小钱包给个大音乐家,太可笑。请原谅我心目中永远拿你当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给UncleK.D.买个小皮夹就顺便买个给你。祝近好
爱玲
“斌” 又是谁?这个问题刚开始让宋以朗颇疑惑。“后来在张爱玲与李开第的通信中,我曲折地发现‘斌’就是李开第与前妻(夏毓智)所生的女儿李斌。”据宋以朗介绍,李开第育有一双儿女,女儿李斌在广州工作,自幼拉小提琴,女婿张伟才则是大提琴家,夫妇俩都曾在广州交响乐团工作,后移居澳洲。
宋以朗希望南方都市报在出版张爱玲特刊《爱玲遗珍》之际,能帮助他完成张爱玲遗愿,联系到李斌,把这两个荷包物归原主。
姑姑是“最大的宝库”
记者拨通了宋以朗提供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75岁的李斌老太太虽然言语得体,但仍听得出非常激动:“很突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张爱玲居然还会想到我,还有礼物给我,真的很难得……真的很感动!”已经移居澳洲多年的李斌,并不曾想到,这个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阿姨,竟会给她留下这么一个跨越了时间的礼物。 “最令我震动的是,张爱玲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五六十岁了,但在她的记忆中,我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李斌记得,小时曾见过张爱玲一次,不过那时她太年幼,只剩下模糊的印象,“偶尔看起张爱玲的书,脑海里才若隐若现地想起她的样子。”李开第是张爱玲的姑父,但他与张茂渊的这段姻缘是晚年才结下的,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是交情颇深的朋友。李开第曾有过一次婚姻,育有一对子女,女儿就是李斌,儿子在“文革”中自杀去世。1965 年李开第妻子去世。李开第和张茂渊同岁,在1979年他们78岁高龄时结为夫妻。
张爱玲从少女时期就对李开第很熟悉。1939 年,18岁的张爱玲赴香港大学求学,刚好李开第被派往香港工作。张茂渊和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便委托李开第担任张爱玲的监护人。李开第的孙媳妇龚女士告诉记者,李开第对照顾张爱玲非常尽心尽力。张爱玲在学校、在生活上的事物,都由李开第代为处理。由于李开第的缘故,张爱玲在香港生活得相对安稳。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李开第一家离开香港赴重庆,才改托他的一个朋友照应张爱玲。
“信中张爱玲心目中‘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有可能是1946年到1947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我们一家回到上海后的事情。”李斌解释道。张爱玲1942年由香港回到上海。在解放前后那几年,张爱玲、张茂渊与李开第有过一段来往频密的愉快时光。李开第常去静安寺的常德公寓看望姑侄二人。每逢李开第登门造访,张茂渊都让张爱玲出外买李开第最喜欢的臭豆腐来招待,“当时李开第与张爱玲、张茂渊关系很好,开第有车、有司机,经常载着她们出去吃饭、喝咖啡,来往蛮频繁的。”龚女士描述道。1952年,张爱玲离开大陆,1955年赴美国。在香港期间,张爱玲发表了《秧歌》、《赤地之恋》,成为“反共作家”,此时大陆政治气氛已趋紧张,此后又掀起过数次政治运动。为避祸,张茂渊和张爱玲约定不再通讯。之后两人20余年未联系,直到1979年才重新联系。直到去世,张爱玲未再见到张茂渊、李开第。
《张爱玲与赖雅》一书的作者、张爱玲研究者司马新认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港大停办,张爱玲辍学返回上海与姑姑同住的十年(1942-1952),是张爱玲文学创作的盛期:“张茂渊曾与张爱玲同住十年,对张爱玲童年与成名时期之了解,比很多人都熟悉,对任何研究张爱玲生平学者来说,是最大的‘宝库’。”
采写:陈晓勤 南都记者 黄长怡 实习生 徐清清
图片翻拍:南都记者 谭伟山(除署名外)
图11982年8月1日给宋淇夫妇的信件中,张爱玲写道:“朱西宁的女儿朱天文托她在加州的女友送书给我,要面交,我请她寄来。前两天收到,六本内有三本是胡兰成化名写的,关于禅、中国小说史、礼乐。随手一翻,就看见许多引《红楼梦魇》与我别的书。我马上扔了,免得看了惹气。”
爱玲,
今天刚得着你的地址,赶快来寄几个字给你,告诉你我的近况,我现在身体还好,没有大病,精神方面,也很愉快。至于这20年来经过的情况,以后慢慢的再告诉你吧。
我最急于想知道,你这廿余年的一切,我知道你结婚,而不幸地病故了。这以后你的生活如何维持?要问的话多了,愿你一一告我。
今天这地址是你二表姐叫她儿子送来给我的,大约一年多以前,她自己曾为了打听你亲自来过几次,我因觉得她要找你的目的,不太正确,所以对她也不大热心。
我以前也想打听你的消息,但因有一点顾虑,最近倒是顾虑完全解除,也正在考虑怎样进行,而她已先得了,我得去看她一次了。
我仍住这公寓里,不过现在一楼106室。K D也仍健在,他比我强健,我是已老态龙钟了,你看我的字就可看得出,手指不听指挥。现在先简单的寄这一点,急切盼你来信。我的住址是:上海黄河路65号106室。祝你安乐愉快
姑姑 1979-2-3
姊姊:
记得还是在51年夏天你去香港前在长江公寓见了几次面,到现在已经31年了。在这中间,由于种种原因,不通音讯,姑姑处我也未曾去过。
1976年10月“四人帮”垮台了,以后不久,中美建立了邦交,听到一些亲友谈起你在美国加州,但还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
1981年,我偶然在“文汇月刊”第十一期上看到一位署名“张葆辛”的作者写的一篇通讯,内容是关于你过去和现在一些情况……我看到这篇文章后,就连忙辗转托在美国的亲友设法打听你的地址,直到现在才得知。
我从52年起就一直在郊区教书,77年调到这里教英语,到今年应该退休了,但是因学校缺英语教师,还要留用一年。叔:在53年已经去世,就剩后母一人,她现已将近八十岁。双眼已失明,生活靠小八舅(现在日本东京)每月汇款接济……
我写这封信来,就是想通通信,因为年纪已老,不知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你如想回国,倒还便当,如我想到国外来看你,实无此条件。国内情况比你走的时候好多了,政治上安定得多了,不象以前常常搞运动,人心惶惶,就是生活水平不如国外那样,你如有兴致,回来看看,倒也不坏。希望你能给我写封回信,匆此即祝
身体健康
弟子静上 1982.8.10
图11983年,炎樱给张爱玲去信。炎樱当时在纽约的股票公司任职,就用公司的信纸写了封短信,字迹潦草。信中说到,炎樱的朋友H algue先生(字迹过于潦草,未确定姓氏的准确写法)去了中国,拜访了张爱玲的姑姑和姑丈。“他们俩真是棒极了!”炎樱如此转述朋友对姑姑、李开第二人的印象,并称H algue先生的拜访非常愉快。“你还有再回中国去看看的机会吗?”这位老朋友问张爱玲。信的最后,炎樱写道“过些日子,我们就能再见面了,我盼望着。”
图2爱玲,
我有过二封信寄给你,但都没有收到你的回音。一封是寄给香港宋琪请他转寄给你的。内容是柯灵来信,附有一份出版法剪报。还有一封是安徽文艺出版社来函,是寄到W ilcox信箱的。这二信都是为了安徽文艺出版社要出版《张爱玲文集》而征求你意见的。因为从今年6月1日起实行出版法了。……现在大陆上文艺界有一股“张爱玲热”,其盛况不亚于四十年代,有很多的“张迷”,这是从港台方面传过来的。……
为了关怀你,我说说我的外行看法。你过去的著作在近几年中大陆上重出版者很多,对你是好的,不是坏的。作为作家你在大陆上的名声现在很红,很有光采。本来没有出版法,人家用不到征求你的同意就可出版你的旧作,现在实行法治,必先与你联系。如果你不同意,有些像俗语所说“敬酒不吃吃罚酒”。但情况是应当问问清楚,如具体报酬办法等等,还可提出些要求,如酬金要汇至美国等等。不作答恐怕不好,是对捧你的人失礼。不直接答,通过我和柯灵传话也可以。我这些外行话如果不中听,请原谅我,出发点是好的。
K.D.
1991/8/30
共650多封信,约40万字
南方都市报:你收藏的张爱玲书信大体情况是怎样的?
宋以朗:总计张爱玲跟我们宋家共有650多封信,大约40万字左右。唯一不齐全的,就是1955-1967年间的信,因为当时张爱玲搬房子,丢失了宋家寄给她的信。1967年后的信倒是很齐全的,因为宋家在寄信前都把信拿去影印,所以有时同一封信我会有两份。为何我父母不把1967年以前的信都影印呢?因为当时还未发明复印机,如果有的话,就只有“人手影印”,即用手抄一次。至于别人的信,包括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姑丈李开第的信,约七十封;弟弟写的五封,炎樱三封,都是单方面。我打算归还给原主或后人,协助出版。
南都:去年底香港拍卖张爱玲信件,你怎么看?
宋以朗:张爱玲写给戴天的一封信,75个字拍得6万港币,因为以前市场上没有张爱玲手迹,所以很值钱。如果像我这么多(信件)涌进市场,估计就不会值那么多钱了。
南都:有没有想过征集别人手上的张爱玲信件,集中出版?
宋以朗:暂时没有。我会将我手上部分信件还给别人,至于别人是否出版,那是别人的事情。在张爱玲遗产里,有一些别人的信件,我和妈妈都会归还给别人。妈妈把张爱玲与夏志清的通信还给夏志清了。现在,夏志清将会出版一本书,大部分的书 信多年前曾在台湾《联合文学》连载过。书他还没整理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里面会有记载双方交往。
南都:张爱玲信件里讲到的她在美国与朋友的交往多吗?
宋以朗:在上世纪80年代时,她与庄信正很好。庄信正是一个好人,出版了自己跟张爱玲的书信录。张爱玲住在洛杉矶,她若要做什么,住在纽约的庄信正都会找人帮她。在信件里,多次提及林式同受庄信正所托,帮张爱玲做事。比如到图书馆找书,搬家等。张爱玲晚年常搬家,她认为自己家里有虱子,“虱子走进皮肤里”。于是,她去看皮肤科医生,可医生用放大镜来检查没有看到。张爱玲便认为,这是南美新来的虱子,小到连放大镜都看不到,所以要搬来搬去。有医学认为,她患了精神妄想症。除此以外,也没有和别的朋友交往,信件里没有提及。
南都:当时,朱天文交托胡兰成的书给张爱玲看,看完后张爱玲的心情不好,这件事是怎样的?
宋以朗:信里面有提及,很好笑的。1982年8月1日的信件中,张爱玲写道:“朱西宁的女儿朱天文托她在加州的女友送书给我,要面交,我请她寄来。前两天收到,六本内有三本是胡兰成化名写的、关于禅、中国小说史、礼乐。随手一翻,就看见许多引《红楼梦魇》与我别的书。我马上扔了,免得看了惹气。”
从“大毒草”到重要统战对象
南都:你的母亲邝文美在书信中有一句话提及张爱玲打胎的,事情是怎样的呢?
宋以朗:这封书信是在1976年3月25日的,里面只有一句记载:“Stephen没听见过你在纽约打胎的事,你那次告诉我,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应该是张爱玲1961-1962在香港期间亲口告诉我母亲,具体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路边社消息”(即道听途说)如是说:张爱玲与赖雅在上世纪50年代美国文艺营认识,后来张爱玲写信告诉赖雅自己怀孕了,赖雅回信说不想要孩子,因为那时候他们是避难作家,没有固定的收入,于是张爱玲打掉了孩子。时隔不久,赖雅就向张求婚了。
南都:中断联系20年,在1979年,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才与张爱玲建立联系,为什么?
宋以朗:1952年,张爱玲抵港,写了《秧歌》与《赤地之恋》,在中国政府眼中,可算一株“大毒草”,当然不想连累亲人。到了打倒“四人帮”后,张爱玲变成重要统战对象,重建关系是多方面都合情合理的。
南都:张爱玲与她姑姑张茂渊的关系如何?
宋以朗:姑姑与她的关系没什么问题。人在海外,还有什么可做?姑姑有写信要张爱玲到上海一游,张爱玲不去。为什么?去了一定会很风光热闹,轰动上海,而张爱玲最讨厌这些。
1979 年到1980年代,美国与中国经济能力相差很大,她给钱姑姑不成问题。有一封信写道,她考虑寄5000美金给姑姑,对于张不成问题,可怕害了姑姑。那时候,大多内陆的人生目的是变成万元户。张爱玲怕姑姑老人家了,因海外关系,突然有一大笔钱会有麻烦。那个年代,万一政治翻身怎么办?当别人知道张爱玲给姑姑很多钱,将姑姑拿去“斗”怎么办?于是她在信中盘算给多少钱才好。她大多是一次寄300美元。后来姑姑生病,信都是由姑丈来写。
南都:张爱玲与她弟弟张子静的关系如何?
宋以朗:有一封信是张爱玲写的,提及弟弟。她写道:“今天不知道去哪里,于是就去巴士站等巴士。把弟弟的信带在身上,准备在巴士看。可巴士来了,上了巴士,发现信留在巴士上。”随后,她在信上补了一句“那也好,掉了就掉了,不用看了。”张爱玲没有跟我父母多谈她弟弟的事,曾说过告诉弟弟没法经济上帮忙。
南都:与炎樱的关系如何?
宋以朗:在上世纪70年代,张爱玲不理炎樱。炎樱还是会写信告诉张爱玲自己这些年来做了什么,她说她有投资股票的天赋,她也叫张爱玲买哪些股票,张爱玲觉得烦恼,便不理了。
张爱玲为什么不回港
南都:张爱玲晚年为什么不回香港生活呢?
宋以朗:我父母曾经有提议张爱玲搬来香港,因为医疗经济及方便。可是如果张爱玲要过平静离群的生活,香港的狗仔队是不会给她安宁。但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对 1997后的香港没有信心。我父母自认是风烛残年,再没有所谓,但也不必要张爱玲来受苦。为什么他们三人会有这种想法?我父亲跟大陆友人通信最多的是吴兴华和傅雷,二人均在“文革”惨死,所以有这种想法是不足为奇。
南都:书信里面有记录姑丈K .D .(李开第)打理张爱玲的大陆版权,具体是什么内容?
宋以朗:1990-1994年,大陆的版税,都交由姑丈KD打理。KD过世后,大陆版权无人打理了。上世纪90年代中国版税低微,一千字仅有几毛钱。而张爱玲和宋淇都在海外,授权跟汇钱都麻烦(要同时符合中外法律)。所以想到由K D打理大陆版权,版税归姑丈、姑姑二人,不做外汇,一举两得。具体版税数目我不清楚,就算微薄,都是一番心意。
采写、整理:陈晓勤 实习生 徐清清
图片翻拍:廖伟棠
《异乡记》手稿,写在张爱玲仅存的一本笔记本上。张爱玲1946年从上海去温州探望胡兰成的路上写下这篇残稿。
《异乡记》手稿,写到八十页就中断了,这时胡兰成还没有出现。南都:张爱玲的遗稿这些年的整理出版情况怎样?
止庵:1995年张爱玲刚刚去世,《皇冠》杂志就发表了她的一篇散文《一九八八至———?》,这是最早发表的一篇遗稿。后来又有《同学少年都不贱》面世,也是她生前没有发表的作品。
从《重访边城》起,宋以朗先生才介入张爱玲遗稿的出版。他母亲邝文美女士去世之后,他开始整理张爱玲的遗物。
宋以朗先生是个很严谨、很认真的人,他找出《重访边城》,是先拿给皇冠出版社的编辑看有无价值,人家认为有价值,他才交付发表。他已经六十岁了,一个人在整理张爱玲的遗稿,只能一步步来。我不认为这里面有什么安排,故意“每年拿出一点东西”。
这些年已经出版的张爱玲遗稿,中文作品有《同学少年都不贱》、《重访边城》、《小团圆》和《异乡记》(大陆版很快就会面世),英文作品有《雷峰塔》和《易经》。
南都:《异乡记》很快要在内地出版,这部作品的价值如何?
止庵:《异乡记》的大陆版这个月或下个月就要出单行本了,有一百多页,约四万字。《异乡记》写“我”(别人称之为“沈太太”)从上海到温州一路的见闻,其实是张爱玲自己1946年初从上海去温州寻找胡兰成的途中所写的札记。《异乡记》是一篇残稿,张爱玲是写在一个笔记本上的,写到八十页就中断了,这时胡兰成还没有出现。应该还有“下文”,但很遗憾,一直没有找到。
《异乡记》的第一个价值,在于以前我们以为1945到1949年之间,张爱玲只写过《多少恨》和《华丽缘》两篇作品,再就是编了《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电影剧本,《异乡记》的发现多少填补了空白。笔记本里有修改的痕迹,很明显可以看出是为《秧歌》改的。给一些人物改的名字,就是后来《秧歌》里的人物名字。
第二个价值更重要,之前人们都认为张爱玲是没有农村经验的。她后来写《赤地之恋》和《秧歌》,柯灵就曾经在《遥寄张爱玲》里批评她“平生足迹未履农村……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但从《异乡记》我们可以看到,其实张爱玲有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从上海到温州这一路上她走了好几个月,沿途在农村留宿,有的地方一待就是一个月。在《异乡记》里,她记录了农民的许多生活情景,包括过年杀猪等。看到《异乡记》后我们会发现,《十八春》、《秧歌》和《小团圆》都从这里取来现成的片段,《秧歌》里面有一段写杀猪的,就跟《异乡记》一模一样。《小团圆》写农村的一段则是对《异乡记》的缩写。《异乡记》没写完的旅途的后半部分,可以参看《小团圆》。
张爱玲过去的作品很少写到底层人,但《异乡记》里写到火车上的士兵、农民、逃难的人和开小店的人等等,能看出张爱玲对底层普通人的同情,说明张爱玲对底层生活很有了解。我跟贾樟柯讲起此事,他说这是张爱玲“经验之外的经验”。
南都:张爱玲中英文遗稿的出版对我们理解她有何意义?
止庵:一言以蔽之,这些作品的出版将改变我们对张爱玲的认识。张爱玲是一个内在张力很大的作家。她写旧式贵族生活,也写底层生活;写城市,也写农村;用中文写作,也用英文写作;写小说、散文,也写剧本,而且两者的价值观完全不同。她的生活经验丰富,文学视野宽阔,写作形式多样。我们过去对张爱玲的认识太局限了,对她的理解太狭隘了。张爱玲这些年很热,但不管喜欢她的还是不喜欢她的人,所喜欢或不喜欢的其实都只是真正的张爱玲的一小部分。
比如我看到莫言说:“张爱玲的小说缺乏一种广阔的大意象,还是一种小家碧玉的东西,非常精致的东西,玲珑剔透的小摆件,没有那种狂风暴雨般的冲突。”我猜想他大概没看过《秧歌》吧?假如读过《秧歌》,当知道张爱玲笔下“广阔”得多,真正有“那种狂风暴雨般的冲突”。《秧歌》对农村的描写,对人民命运的关心,写得非常粗犷,跟她之前之后的作品都很不一样。关于《赤地之恋》,张爱玲自己承认有些问题,因为是别人拟好大纲她来写的。但《秧歌》确实写得非常好。许多读者没机会读到《秧歌》,是张爱玲的损失,也是读者的损失。对于这本书,先入为主、以讹传讹的意见太多,其实看过了,会觉得并没有不可以在这里出版的理由。
接下来我要整理的还有张爱玲的译作,也是两卷,包括《老人与海》、《鹿苑长春》、《爱默生文选》等,以后也会出版。
我们做张爱玲作品的整理和出版工作,是希望能让读者认识一个完整的张爱玲。当你完整地认识她之后,可能更喜欢她,也可能不喜欢她,在我看来都没有关系。
撰文:南都记者 田志凌 图片翻拍:廖伟棠
《易经》(The Bookof Change)的英文打印稿。
《雷峰塔》(T he Fall of Pagoda)的英文打印稿。
《秧歌》在美国出版后,《纽约时报》刊登的书评。书评题目为《Roots Without Water》“无水之根”。南都:张爱玲的英文遗稿情况如何?
止庵:这些作品更新了我们关于张爱玲作为一位双语作家的认识。其实张爱玲用英文写作非常早,可以从1942年回到上海算起,她用英文先后为《泰晤士报》和《二十世纪》写文章,有些后来又用中文重写,比如《更衣记》。
50年代在香港,张爱玲写了《秧歌》和《赤地之恋》。这两本书她都另外写有英文本,《秧歌》得以在美国出版,受到好评,外语版权先后卖出了23种。《秧歌》的成功使得张爱玲有信心在美国用英文写作。
1955年张爱玲从香港去美国,50年代的后半期、60年代和70年代的前半期她主要是用英文创作,写了大量作品。而我们之前对张爱玲的认识是:她从50年代之后写作就陷入了低潮,没写什么东西。其实不是这样,她一直在写。
但是她在美国写的这些英文作品大多数得不到发表。只出了一本小说《北地胭脂》(1967年,后来翻译为中文出版时叫《怨女》),发表了短篇小说《五四遗事》和散文《重访边城》。她在美国写的小说《雷峰塔》和《易经》都被退稿了。
南都:《雷峰塔》和《易经》的内容和价值如何?当年为什么被退稿?
止庵:在1975年出版的《世界作家简介》里,收录了一篇张爱玲写的《自白》。张爱玲提到,这两部小说被退稿,是因为“此间的出版商似乎对那两本小说中的人物不太满意,甚至觉得非常乏味。Knopf的一位编辑写道,如果之前的情况果真如此,后来的共产社会实际上就是解放”。由此可见,《雷峰塔》和《易经》被退稿,原因之一是不符合当时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基于这种意识形态,美国的编辑认为中国发生革命、共产党获胜是个悲剧。而张爱玲的小说对这之前旧中国的描写,却颠覆了这一认识。由此也可以看出,张爱玲写《雷峰塔》和《易经》,并没有去迎合美国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
《雷峰塔》和《易经》的情节是前后相连的,《雷峰塔》写到以张爱玲自己为原型的主人公“琵琶”离开上海去香港为止,《易经》写到她从香港回到上海为止。《小团圆》的前半部实际上是对这两部小说的缩写。这两部作品写得非常细腻,但不是自传。比如张爱玲的弟弟是比她晚去世的,但在《雷峰塔》结尾处,她写弟弟死了。
这两部英文作品和它们的中文译稿我都看了,我的感觉是:情节性不强,充满了各种细节,写了很多家庭琐事,有点像《红楼梦》那种写法。它们跟当时在美国流行的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完全不一样,显然不适合美国普通读者的阅读口味。正如张爱玲所说,这两部作品被退稿也是因为编辑觉得“非常乏味”。
张爱玲曾经说过,人生四大恨事: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高氏妄改,死有余辜。在我看来,应该把第四恨事改成:张爱玲自己没把《雷峰塔》和《易经》用中文重写一遍。我对此很不能理解:张爱玲之前那么多英文作品她自己都用中文重写了,对她来说这也不难,晚年又有很多时间,为什么不做这事呢?现在留给别人来译,尽管译者很努力,译笔也有几分像张爱玲,但毕竟不是张爱玲自己写的,我觉得非常遗憾。
南都:张爱玲英文作品的出版,对于我们认识她有何意义?
止庵:我曾经说过,《小团圆》的出版,受打击最大的就是张爱玲的研究者,以前有关她的传记都白写了。张爱玲的英文作品面世,多少也有类似效果。过去张爱玲的研究者都说她去美国之后创作就进入了低潮,甚至出现大段空白。事实上《雷峰塔》和《易经》与她四十年代中文作品的分量相当。现在我们知道,她这些年里创作并没有空白,只是未获成功。
张爱玲有为数不少的英文作品,她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双语作家。对于张爱玲英语写作方面的研究还是空白。《雷峰塔》和《易经》可能开辟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撰文:南都记者 田志凌 图片翻拍:廖伟棠
张爱玲译作《无头骑士》。
《我的香港妻子》(MyHongkongWife)打印稿。小说里面校对的字迹,是张爱玲的。《我的香港妻子》写的是一个外国人在香港娶了妻子,将其带回到美国,小说主要描述了这个女人适应外国生活的文化冲突问题。
《我的香港妻子》(M y H ongkong W ife)打印稿。
《少帅》(The YoungMarshal)打印稿。有七十六页,讲张学良与与赵四小姐的爱情故事,没有结局,只有开头。文章未提及“张学良”的名字,都是用少帅来代替。
《少帅》(The Young Marshal)打印稿。有七十六页,讲张学良与与赵四小姐的爱情故事,没有结局,只有开头。文章未提及“张学良”的名字,都是用少帅来代替。南都:张爱玲还有多少遗稿没有整理?
止庵:张爱玲留下的遗稿,完整的也就是前面讲的那些。剩下的多是未完成的残稿,比如英文作品《少帅》,只写了七十多页,几万字。1961年张爱玲去台湾希望采访张学良,当时张还被软禁,这一采访要求没有被允许。未完成的《少帅》大概不太可能出版。
我在宋以朗先生那里见到的张爱玲遗稿,还有很多零碎的纸片,是她写的一些片段,包括信件的底稿。张爱玲是个“书写狂”,这种写满字的小纸片特别多,很零乱,没有头绪。我曾从中发现过一篇她给《对照记》写的后记,已经交给报纸发表。但大多数的纸片和残稿(包括《对照表》),无法出版。总的来说,中文遗稿里面,没有成规模的、完整的东西了。
宋以朗:还有些不太有意义的小说没出版。比如《我的香港妻子》,涉及另一个作者麦卡锡,所以还不能出版。小说里面校对的字迹,是张爱玲的。
《少帅》是英文小说,有七十六页,讲张学良与与赵四小姐的爱情故事,没有结局,只有开头。文章未提及“张学良”的名字,都是用少帅来代替。当时张爱玲给赖雅和另一朋友看,他们看了都喊“救命”,因为里面涉及大量的历史人物,如张作霖、阎锡山、冯玉祥等。可张爱玲无法修改,要写少帅张学良无法避免这些人物。
这个小说除了人物复杂外,也有弊端,因为事实无法避免,若将小说人物改成负面,会涉及诽谤。同时,张爱玲希望写成爱情小说,对她来说,写作方式是从细节入手,从下面建起来。她写前,会知道所有事情的发生,比如《小团圆》的每一个细节,可能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可写《少帅》,她无法知道细节,很多事情不清楚,硬着头皮来写很困难。所以就放弃了。
还有一个张爱玲的小说《相见欢》(Visting),我觉得出英文版没意思。《华丽园》是《小团圆》的第九章,写一个人在乡下看大戏,英文小说与中文没得比。《色·戒》(SpyRing)中文版与英文版的情节中间是不一样的,英文版没有销路,卖不出,就放下了。多年后,她离开加州大学,在1974年开始想重写《色·戒》,就写信给我爸爸说出她的想法,将第一稿寄给我爸爸看,我爸爸觉得不行,因为把女主角写成是国民党特务的话,文章一定无法发表。何况,当时台湾认为国民党特务不可能会失败的。张爱玲同意我爸爸的观点,便将王佳芝写成女大学生,在第一稿的开头加了很多情节。
撰文:南都记者 田志凌 陈晓勤 图片翻拍:廖伟棠
《小儿女》剧照,编剧张爱玲,制片宋淇,导演王天林。那一对小孩是现在的香港作家邓小宇、邓小宙兄弟。
《太太万岁》海报,编剧张爱玲,导演桑弧。
《情场如战场》海报,编剧张爱玲,制片宋淇,导演岳枫。
《六月新娘》海报,编剧张爱玲,制片宋淇、马叔庸,导演唐煌。
《张爱玲电懋剧本集》。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前期张爱玲给香港电懋公司编了十个剧本。南都:张爱玲的剧本情况如何?
止庵:目前我主编的《张爱玲全集》已经出了十卷,后面将要面世的两卷是她的剧作集,一共收录了十个剧本:电影剧本《人财两得》、《情场如战场》、《桃花运》、《六月新娘》、《南北一家亲》、《南北喜相逢》、《小儿女》、《一曲难忘》和《魂归离恨天》,还有一个广播剧《伊凡生命中的一天》。
张爱玲写的剧本并不止这些,有的已经找不到了。她最早写的话剧《倾城之恋》虽然上演过,剧本却未发表,已经遗失。她编剧的电影《不了情》、《太太万岁》公映过,剧本也遗失了。郑树森和陈子善曾分别根据音像制品整理了《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的剧本,但我觉得根据拍成的电影也许能还原导演的分镜头剧本,却无法还原编剧的文学剧本,一部电影拍成什么样,几乎都是导演的事。所以这两个“还原本”我没有收录。
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前期张爱玲在美国,经宋淇介绍,给香港电懋公司编了十个剧本,拍了八部。这些剧本电影公司印成油印本,都还保留着。没拍的两部,一部《红楼梦》,剧本丢了;另一部是《魂归离恨天》,有手稿保留下来。张爱玲生前,有三个剧本编进她的书里。去年香港电影资料馆出版过一本《张爱玲电懋剧本集》,收了九个剧本。我这次出剧本集,是以宋以朗先生提供的油印本和手稿复印件做底本,再加上一个有手稿保留下来的广播剧《伊凡生命中的一天》。目前已经整理完了,今年内应该可以面世。
南都:当时宋淇与张爱玲的合作关系是怎样的?
宋以朗:1961年10月至1962年3月,张爱玲在香港写剧本。我爸爸宋淇在电懋当监制,帮她找到编剧的工作。在我印象中,编剧写好一稿,就会开会,一般开六到八小时。导演、编剧、制片围坐在一起讨论,如果女主角的戏份不够重,提出来之后编剧就需要修改,或者删掉这个人几句话增加那个人几句话等等。开完会后,编剧当晚就会拿原剧本去重新修改,第二天早上用当时报社排版的“执字粒”方法把剧本打印出来,第二天下午新剧本就会出炉。
南都:这些剧本的价值如何?
止庵:首先需要说明,张爱玲写剧本是“为稻粱谋”。她当时在美国写英文小说,通过给香港编电影剧本来养活自己。这多少有点像给好莱坞编剧的福克纳。
张爱玲写剧本是要投入拍摄的,这就要求它们尽量接近大众口味,这样才能被接受。所以她的电影剧本都是相当通俗的作品,不仅在情节上,就是在价值观念上也很接近大众口味,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她写的小说正好相反。比如张爱玲从来不相信幸福、爱情这些东西;但是她写的绝大部分是喜剧,结局都是皆大欢喜,又有爱情,又有幸福,所体现的完全是当时流行的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念。
撰文:南都记者 田志凌 陈晓勤
张爱玲遗物中唯一的旗袍,粉红、绿、鹅黄交织的布料,被张爱玲裁了,一块做旗袍,一块做连身裤(Jump Suit)。
大花的连身裤,即使到今天,也是当之无愧的“潮物”。
椭圆形表面、黑色表带的手表,指针永远地定格了。
两双便鞋,一黑一白。最右边是一双黑色拖鞋。
有编织花纹的褐色手提包。张爱玲的日常衣物,黑色窄裙上方是浅灰色的对襟毛衣,质地柔软。墨绿色毛衣上铺满雪花图案,毛衣下压着一件米色长风衣。本版图片由台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提供。
(南方都市报) 张爱玲年 传奇从未降温 2011.01.14
2009年,曾被张爱玲在遗嘱中要求销毁的小说《小团圆》,在她过世14年后,由台湾皇冠出版社“违规”出版了。这部张氏“最神秘”的作品,一经出版就轰动文坛。但张爱玲留在世上的文字仍有余烬。2009年,宋以朗透露,在张爱玲诞辰 90周年的2010年,将更多张氏遗作变成铅字面世。
宋以朗没有食言。2010年7月,《张爱玲私语录》在香港书展首发港台版;2010年4月,张爱玲英文小说《雷峰塔》、《易经》由香港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两部作品与《小团圆》合称为“张爱玲自传体三部曲”;12月,张爱玲自传性散文《异乡记》在杭州首发。在2010年这个“张爱玲年”里,有张爱玲的地方,有宋以朗。
发端《张爱玲私语录》出版
《张爱玲私语录》的出版是2010年“张爱玲热”的开端。
2010年7月,宋以朗主编的《张爱玲私语录》在香港书展上首发。全书收入邝文美(宋以朗母亲)收集张爱玲的只言片语和张爱玲与宋淇、邝文美夫妇的部分私人通信,另外也收入了部分张爱玲手稿影印版和私人相片。
1950年代,张爱玲暂居香港宋家,常与邝文美聊天,邝文美事后把张爱玲的妙语记录在纸条上,成了《张爱玲私语录》的主要材料。此外,宋以朗从张爱玲遗物里、父母的书信里,找到双方往来多年的通信,花了约一年半时间进行整理,并进行了详细的注释,于是这本《张爱玲私语录》得以完全。
“由于这本书的出版,大量的张爱玲传需要修改,弥补了通常张爱玲传记的一些空缺。”(2010年7月25日《东方早报》报道)张爱玲的语录此前亦有零星结集出版,大多收入在张爱玲的散文集,如《华丽与苍凉》《昨日今日》等。 1976年宋淇曾任主编出版《私语张爱玲》收入语录44条,如今新版《张爱玲私语录》收入条目达301条。宋以朗称,他在此书多处发现与《小团圆》相同的句子,可由此确认《小团圆》的自传“身份”。
与之后出版的张爱玲小说相比,《张爱玲私语录》于研究者而言价值更重大,更填补了1976年之后张爱玲研究资料匮乏的空白。
争论“自传体三部曲”?
9月,宋以朗所筹办的“张爱玲诞辰九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式暨“《雷峰塔》、《易经》中文版新书发布会”,在香港浸会大学举行。这是一年之中张爱玲纪念活动的高潮,大批学者、媒体汇聚香港,成就了一场“为了张爱玲的聚会”,而《雷峰塔》、《易经》是否属于自传体小说及如何看待张爱玲小说中的自传性因素则成为讨论最热烈的议题。
《雷峰塔》与《易经》是张爱玲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向英美文坛叩门失败的英文小说。因篇幅太长故一分为二,总计30余万字。《雷峰塔》讲述以张爱玲为原型的主人公“琵琶”的幼年经历;《易经》则写到港大求学到“二战”香港失守、返回上海的经历。
为何这两部英文长篇小说始终未在美国出版?
在1975年出版的《世界作家简介》里,收录了一篇张爱玲写的《自白》。张爱玲在文中提到,这两部小说被退稿,是因为“此间的出版商似乎对那两本小说中的人物不太满意,甚至觉得非常乏味”。宋以朗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张爱玲在英文小说里使用了大量中国的成语、俚语,这些造成了英文读者的语言障碍,比如张爱玲写女主角看她的外婆去算命,说“15岁红鸾星动”。而“打破砂锅问到底”、“虎头蛇尾”“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些成语,张爱玲直接根据汉语逐字翻译过去,让英文读者很难理解。
此番尘封的作品终见天日,华语世界自然不会纠结于语言文字上的问题,而是在讨论——— 这究竟算不算自传体?
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张瑞芬在书的序言中写道:“《雷峰塔》、《易经》,下接《小团圆》,按理可称为张爱玲的人生三部曲,但《雷峰塔》与《易经》仍是一个整体,从书中人名与《小团圆》完全两样可知”。
张爱玲研究专家止庵则并不认同,他认为“《小团圆》的前半部实际上是对这两部小说(《雷峰塔》、《易经》)的缩写。这两部作品写得非常细腻,但不是自传。比如张爱玲的弟弟是比她晚去世的,但在《雷峰塔》结尾处,她写弟弟死了。但这两部作品与她四十年代中文作品的分量相当,这些年里,她创作并没有空白,只是未获成功”。
作家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张爱玲记下了她经历过的一切,写下了远远丰富于她生活的小说,这是阅读她小说的人真正的财富。
拐点:张爱玲曾看尽农村
2010年出版的张爱玲遗作中,《异乡记》可算作一个异类。一向写大都市、小儿女的张爱玲,曾经也写下了另一个世界。
“从上海到温州这一路上,张爱玲走了好几个月,沿途在农村留宿,有的地方一待就是一个月。在《异乡记》里,她记录了农民的许多生活情景,包括过年杀猪等。看到《异乡记》后我们会发现,《十八春》、《秧歌》和《小团圆》都从这里取来现成的片段,《秧歌》里面有一段写杀猪的,就跟《异乡记》一模一样。”止庵说。但这是一部残稿,最后一句写着“闵太太见了笑道:‘阿玉哥!他们这种(原稿至此中断)’”。
2010年12月,宋以朗带着《异乡记》的手稿来到杭州,举行这部自传性的散文遗稿的内地首发式。《异乡记》一书80页,4万字,写的是1946年,张爱玲从上海出发去温州一路上的见闻。
“之前人们都认为张爱玲是没有农村经验的。柯灵就曾经在《遥寄张爱玲》里批评她‘平生足迹未履农村……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但从《异乡记》我们可以看到,其实张爱玲有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止庵认为,这部作品对张爱玲的确非常重要,是她农村经验的第一部作品。
《异乡记》的出版,可以说是张爱玲作品在华文世界的终极面世了(注:《雷峰塔》与《易经》尚未出内地版)。但对于研究张氏的学者,工作才真正开始。“现在市面上的‘张爱玲传记’没有一本是我看得上的。之前张爱玲材料缺失严重,很多传记作者都在凭空想象。我们可以开辟许多新的研究领域。”止庵称,现在即将推出《张爱玲全集》的11卷和12卷所收的9个电影剧本和一个广播剧剧本,填补学者对张爱玲的片面了解。
张爱玲的传奇,其实刚刚开始。
南都观察
《小团圆》出版时,批评声一片。台湾某教授还撰文批评,倡议读者对《小团圆》“拒买、拒读、拒评”。甚至不少人责骂宋以朗“发张爱玲的横财”。
“根据我自己的生活方式,靠我自己的身家能支撑活三四百年”。宋以朗曾低调地跟我提过。真正接触宋以朗,了解他的家庭背景、了解张爱玲遗留下来的手稿的整理难度时,才体会到此事非宋以朗处理不可。
其实,宋以朗大可把手稿珍藏家中,提供几个理论去解释不出的原因,甚至不供给任何理由。“但对于未有定论的事,我(或任何人)有资格作此最后裁决吗?幸好我们活在一个有权选择的时代———所以我选择出版这些遗作,而读者也可按不同理由选择读或不读。这些理由是什么,我觉得已没必要列举,最重要的是我向读者提供了选择的机会。”宋以朗说。
宋以朗曾说过,和张爱玲的这层关系原非主动选择,所做种种,是为张爱玲还了心愿罢了。他记得与张爱玲唯一的接触,是她在上世纪50年代暂居于宋家,借用他的房间,让他睡在客厅“喂蚊子”。并非“张迷”的宋以朗,在没接受“张爱玲遗产执行人”这头衔时,没读过张氏的任何一部小说。
宋以朗曾写过:“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处理好,也没有想过怎样处理她的遗物,我又可以相信谁呢?”
近年来,宋以朗将很大部分工作转移到了张爱玲遗稿的发掘、整理和出版上。掌握最多材料的他,并没有独享这些材料写权威张爱玲传的计划,“我的工作是把这些材料陆续带到公众中去,让更多人和专家去研究”。
统计学博士的学术背景,让宋以朗能将各种手稿、遗作以最快的速度与读者见面。张爱玲肯定没有想到,那个在客厅“喂蚊子”的小世侄会如此了得。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天意。
□陈晓勤(南方都市报见习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