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報  旺報)    〈我看,看張 ── 書於張愛玲九十誕辰〉     宋以朗   2010.09.26

今年是張愛玲逝世十五周年,適逢九月又是她的九十歲冥誕,我想藉此時機總結一下近數年她幾部遺作的出版概況,也分享一些個人感受和觀察。

隨著〈重訪邊城〉、《小團圓》、〈異鄉記〉、《張愛玲私語錄》、《雷峰塔》和《易經》的問世,張愛玲又再一次成為大眾焦點,其人氣之鼎盛甚至比她在生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她的遺稿究竟應否出版呢?到今天依然聚訟紛紜,莫衷一是。簡言之,這裡有兩派互不相容的意見﹕一派則主張毫無保留地出版她寫過的每一個字,另一派則認為她生前沒有發表的,就應該永不發表。這顯然是一個順得哥情失嫂意的兩難處境。

表面上,兩類意見似乎公婆有理,但只要細心一想,便不難發現兩者隱含的結果是大相逕庭的,因為這不單關乎「出,抑或不出?」,還涉及「選擇權屬誰?」的問題。把手稿出版,選擇權在你,你喜歡就去讀,不喜歡就不要讀,你有的是自由。若我決定不出,那表示我已經替你作了選擇──誰也不許看,或者我喜歡給誰看就讓誰上我家看個夠。張愛玲在世時,旁人(如出版商、朋友、經理人、「張學專家」﹐政府機構、讀者等)時常干預她的意願,甚至代她作「不出版」的決定,以致有些作品至今大家都看不到,名字亦不見經傳。我則寧願公諸於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把選擇權歸還讀者,而不是由我自己越俎代庖地作最後審判。

出版理由不必再絮絮叨叨的複述了,現在我想討論的,是幾部遺作出土後的讀者反應。首先是二零零八年出版的〈重訪邊城〉。一九六三年,張愛玲在美國發表了一篇英文遊記〈A Return To The Frontier〉,記述她在一九六一、六二年間造訪台灣和香港時的見聞,惜反響不大。一九八二年後,她根據這遊記以中文重寫一次,就是這篇〈重訪邊城〉了。說的儘管是同一件事,但中、英版本卻耐人尋味地有很大差別。對這篇遲來的「譯作」,外界反應不算熱烈,即使寫的就是台灣、香港,但兩地也只有些零星迴響,未免令人失望。是因為作者筆下的六十年代已太遥遠嗎?很難說,但無論如何,我至少提供了一個選擇給大家。 

就個人口味來說,我反而對張愛玲的「翻譯」手法更感興趣。一九七三年,我爸爸宋淇曾在《文林》月刊發表一篇〈從張愛玲的〈五四遺事〉說起〉,文章內仔細比較了〈Stale Mates〉與其「中譯」〈五四遺事〉的寫法異同後,竟然得出以下結論﹕張愛玲做的不是一般意義的翻譯,而是運用原作者的特權和自由來「再創造」。讀〈重訪邊城〉時,我的取向跟父親可謂不謀而合,更發現〈重〉文對英語原作的增刪還要比〈五四遺事〉多得多。可惜的是,我至今仍未見有評論者對〈A Return To The Frontier〉和〈重訪邊城〉兩文,做過像我父親那樣的對照研究。 

現在輪到萬眾矚目的《小團圓》。它在二零零九年一出,立即搶盡風頭,能夠同時雄霸中港台三地的暢銷書榜首,確實是罕有現象。至於此書出版後的反應,大致可分為「三波」表述。第一波湧現時,即使沒有誰真正讀過此書,很多人卻已急不及待發表偉論。這些意見的主調就是非議出版,有的更勸人罷買罷看,媒體樂得順水推舟,於是有關評論便由負面看法及偏激情緒主導。 

到第二波時,人們終於看書,小報式書評紛紛出籠,趕著考證「誰就是誰」、「誰又做過甚麼」之類的問題,而滿足小市民的好奇心之餘,自覺嚴肅的論者總不忘苦口婆心提醒大家:「祖師奶奶的作品畢竟新不如舊。」仿佛只要有這麼一句話壓場,娛樂版八卦就會自動升格為文學史點評。至於第一波的負面論調,在這階段注定就要無影無蹤——你既然已反對出版,堅決罷看,還有什麼好說呢?難道要把行動升級為上街抗議?第一波的參與者顯然沒想清楚自己的出路。 

第三波的特點,就是以理智為主導的細讀。這階段的評論者不再為《小團圓》的角色對號入座,而是回到文本之上,深入探討作者的文學技巧,具體分析其早晚期風格,以及評估《小團圓》在張愛玲整體著作中的地位等。當然,我不認為一切值得討論的都已經討論過了,我還期待着更多評論此書的文章。但有一個事實擺在眼前:不看白不看,你罷讀《小團圓》,就不可能對張愛玲的作品和生平作任何嚴肅研究,可以說,「張學」的領域從此便沒有你的份兒。 

今年四月才於港、台出版的〈異鄉記〉則是一篇未完稿的散文,它詳細記述了作者一九四六年從上海往温州找胡蘭成時的途中見聞。早在五十年代,張愛玲曾對我母親宋鄺文美說,〈異鄉記〉是她「自己覺得非寫不可」的,又說「我真正要寫的,總是大多數人不要看的」(參考〈張愛玲語錄(增訂本)〉,已收入《張愛玲私語錄》)。是因為別人不要看,所以她才放棄發表?據我猜測,她不出〈異鄉記〉的理由,很可能是怕它會觸動某些讀者的神經,牽起新一輪針對其「漢奸妻」身分的圍攻。

〈異鄉記〉在港、台發表以來,反應始終不算熱烈,是讀者對四十年代大陸的農村生活不感興趣嗎?我不敢斷言。〈異〉很快便會在內地出版,我相信它在那裡會更易製造話題,原因跟《秧歌》有關。在〈遥寄張愛玲〉中,柯靈批評《秧歌》寫得壞,說其「致命傷在於虛假,描寫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理由是張愛玲「平生足跡未履農村」。也許因為柯靈的一錘定音,《秧歌》在國內便一直沒有出版。若事實果真如此,那麼〈異鄉記〉在大陸出版便有一重大意義:為《秧歌》平反。為什麼呢?第一,〈異〉是張愛玲在旅途上的札記,反映了她對農村生活的第一身經驗,柯靈所謂「平生足跡未履農村」顯然不符事實。第二,這許多關於農村的描寫,後來都被作者插入《秧歌》之內,於是《秧歌》便不能說是作者閉門造車的「虛假」之作,柯靈的講法亦因而失去信服力了。〈異鄉記〉在大陸出版,究竟能否推翻〈遥寄張愛玲〉的嚴厲批判呢?現在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今年七月,《張愛玲私語錄》率先在港、台出版,稍後也會在大陸刊行。這部書收錄了我父母宋淇、鄺文美寫張愛玲的兩篇流傳不廣的舊文,再加上最新增訂的〈張愛玲語錄〉足本(共三百零一條)和他們三人的書信選輯,共四部分。大概是內容與體裁不夠大眾化——畢竟張愛玲是以小說見稱——迄今兩地讀者的反應也只是不冷不熱而已。

  但我出版此書,本不志在賣它一百萬本,而是要影響張愛玲的傳記作者。我看過每一本我能買到手的張愛玲傳,它們都不約而同地草草略過她在美國的四十年生活,也忽視了我父母跟她的密切關係。這些作者不一定馬虎了事,也不是要存心做假,他們只是欠缺資料。結果如何?舉一個顯例:名編劇王蕙玲寫電視劇《她從海上來》,以張愛玲的事跡為主題,但全部劇裡宋淇就僅僅出現三秒鐘,淪為不折不扣的快閃黨。王蕙玲不是不做功課,而是她參考的傳記和相關文獻都有大量漏洞。《張愛玲私語錄》就是要煉石補天,相信從今以後,沒有一個認真的張愛玲傳記作者可以無視此書。

現在要談談《雷峰塔》和《易經》。這兩部書原是六十年代時張愛玲用英文寫成的長篇小說,分別題作《The Fall of the Pagoda》和《The Book of Change》。當時沒出,是因為被美國出版社拒絕了。《雷峰塔》寫女主角的童年往事,情節背景類似〈私語〉、〈童言無忌〉、《小團圓》童年部分和《對照記》,但內容更豐富;《易經》主要寫港戰時的大學生涯,可視為〈燼餘錄〉與《小團圓》港戰部分的加長版。出這兩部小說,不僅為其文學價值,我也考慮到它們作為史料的意義:二書既加深了我們對作者早年生活的了解,也展示了她六十年代初在美國的創作成果。

  由於很多讀者不諳英語,中譯是必需的。兩部譯作在本月才剛剛問世,談讀者反應似乎太早,但可預期翻譯的質素將成討論焦點。這裡有兩個事實值得注意。一,按照張愛玲的一貫作風(請參考她「譯」出來的〈五四遺事〉和〈重訪邊城〉),若兩部英文小說是由她親自翻譯,出來的效果恐怕會跟現在的直譯迥然不同,但不要忘記她享有「原作者的特權和自由」,只要她心血來潮,平平無奇的原文也可「譯」得有聲有色。二,你也許可以把某些段落用「張腔」重新翻譯,但那又如何呢?事實是,你到底不是張愛玲。

幾部遺作都分別講完了,可以交代一下以後的出版計畫。其實很簡單:張愛玲的所有重要著作已經出齊,她和我父母的書信全集則正在整理,預計一兩年內可以出版。

最後,我想回應一個很多人都曾經提出的問題:為什麼張愛玲要不斷重寫同一些人同一些事?難道她江郎才盡,唯有老調重彈?不妨舉些實例來說明,有一段文字廣為傳誦,曾以不同形式在張愛玲筆下出現,是這樣的: 

一個人死了,可能還活在同他親近愛他的人的心──等到這些人也死了,就完全沒有了。(〈張愛玲語錄〉,1955) 

祖父母卻不會丟下她,因為他們過世了。不反對,也不生氣,就靜靜躺在她的血液中,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易經》,1965) 

她愛他們。他們不干涉她,只靜靜的躺在她血液裡,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小團圓》,1976) 

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僅只是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對照記》,1993)

不錯,張愛玲是在不斷寫同一件事,但這算老調重彈嗎?我們首先要想一想她寫作時的情景。第一次其實是跟我母親的對話,或她寫在私人筆記上,再由我母親抄錄,原意可不是用來發表的。第二次見於被出版社拒絕的《易經》,第三次則見於她為了政治因素而放棄出版的《小團圓》。長此下去,用她的口吻來說,「這些句子就只靜靜地躺在她的腦子裡,等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所以「出版要趁早呀」——在一九九三年,亦即她死前兩年,這些句子終於趕得上在《對照記》中開花結果。儘管是第四次寫,但當時全世界都是第一次看,這算老調重彈嗎? 

我希望大家還留意另一個事實:她的「重寫」其實是重新寫,而不是重複寫,每一次重寫都是漸次前進而非原地踏步。看上面的第一例,作者是抽離、冷靜的,語調像驗屍報告般客觀,又像警世諺語般超然。第二例漸趨個人,且引入了祖父母和他們的態度(不反對,也不生氣)。到第三例,作者更進一步表白「她愛他們」,點出了自己的感受。第四例則完全揭示了她和祖父母之間那最重要和最動人的關係:「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 

無論在思想或情感上,每一次重寫都透深一層,那顯然是作者有意識地進行的靈魂探索,在穿越千迴百轉的幽深洞穴之後,終於豁然開朗,抵達了太古的桃花源。正因為明白了這些往往藏著重大啟示的細節,閱讀和重讀張愛玲才一直帶給我無窮樂趣。記得〈重訪邊城〉有幾句話是這樣的:「越是妙語越是『白扔掉』,不經意地咕噥一聲,幾乎聽不清楚。那一份閒逸我特別欣賞。」完全可信手拈來當作我對張愛玲的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