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樱

烬余录《天地月刊》第5期,1944年2月

  我与香港之间已经隔了相当的距离了——几千里路,两年,新的事,新的人。战时香港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现在呢,定下心来了,至少提到的时候不至于语无伦次。然而香港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
  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历史如果过于注重艺术上的完整性,便成为小说了。像威尔斯①的《历史大纲》,所以不能路于正史之列,便是因为它太合理化了一点,自始至终记述的是小我与大我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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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威尔斯(Herbert GeorgeWells,1866-1946),英国作家。除小说创作外,他也从事社会历史研究。

  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在香港,我们韧得到开战的消息的时候,宿舍里的一个女同学发起急来,道:“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她是有钱的华侨,对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打仗。后来她借到了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对于头上营营飞绕的空军大约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逃难的时候,宿舍的学生“各自奔前程”。战后再度相会她已经剪短了头发,梳了男式的菲律宾头,那在香港是风行一时的,为了可以冒充男性。
  战争期中各人不同的心理反应,确与衣服有关。譬如说,苏雷珈、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的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耻。她选了医科,医科要解剖人体,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苏雷珈曾经顾虑到这一层,向人打听过。这笑话在学校里早出了名。
  一个炸弹掉在我们宿舍的隔壁,舍监不得不督促大家避下山去。在急难中苏雷珈并没忘记把她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虽经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砌加人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装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险,开玩笑,她渐渐惯了,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人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一尘不染,维持着索日的生活典型。有时候仿佛有点反常,然而仔细分析起来,还是一贯作风。像艾芜林,她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轰炸我们邻近的军事要塞的时候,艾英林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起来,大哭大闹,说了许多可怖的战争的故事,把旁边的女学生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艾英林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健康的悲观。宿舍里的存粮看看要完了,但是艾英林比平时吃得特别多,而且劝我们大家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我们未尝不想极力搏节,试行配绘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挠,她整天吃饱了就坐在一边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啦啦啪啪”像荷时上的雨。因为怕流弹,大小姐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莱,所以我们的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
  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

  除了工作之外我们还念日文。派来的教师是一个年轻的俄国人,黄头发剃得光光的。上课的时候他每每用日语问女学生的年纪。她一时答不上来,他便猜:“十八岁?十九岁?不会超过甘岁吧?你住在几楼?待会儿我可以来拜访么?”她正在盘算着如何托辞拒绝,他便笑了起来道:“不许说英文。你只会用日文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会说‘滚出去!”说完了笑话,他自己先把脸涨得通红。起初学生黑压压挤满一课堂,渐渐减少了。少得不成样,他终于赌气不来了,另换了先生。
  这俄国先生看见我画的图,独独赏识其中的一张,是炎樱单穿着一件衬裙的肖像。他愿意出港币五元购买,看见我们面有难色,连忙解释:“五元,不连画框。”
  由于战争期间特殊空气的感应,我画了许多图,由炎樱着色。自己看了自己的作品欢喜赞叹,似乎太不像话,但是我确实知道那些画是好的,完全不像我画的,以后我再也休想画出那样的图来。就可惜看了略略使人发糊涂。即使以一生的精力为那些杂乱重叠的人头写注解式的传记,也是值得的。譬如说,那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斗鸡眼突出像两只自来水龙头;那少奶奶,整个的头与颈便是理发店的电气吹风管;像狮子又像狗的,蹲踞着的有传染病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红丝袜的尽头与吊袜带。
  有一幅,我特别喜欢炎樱用的颜色,全是不同的蓝与绿,使人联想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团日暖玉生烟”那两句诗。一面在画,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会失去那点能力。从那里我得到了教训——老教训: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
  有个安南①青年,在同学群中是个有点小小名气的画家。他抱怨说战后他笔下的线条不那么有力了,因为自己动手做菜,累坏了臂膀。因之我们每天看见他炸茄子(他只会做一样炸茄子),总觉得凄惨万分。

...


炎樱语录 《小天地》第一期1944年9月

  我的朋友炎樱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炎樱个子生得小而丰满,时时有发胖的危险,然而她从来不为这担忧,还达观地说:“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是:“Twoarmfuls is better than no armful。”)

  关于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樱说:“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

  炎樱描写一个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

  炎樱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有人说:“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说:“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撤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

  炎樱买东西,付帐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也这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还多下二十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有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实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天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罢。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旬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以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起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 ‘表’我认得,‘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


吉利

  炎櫻的一個朋友結婚,她去道賀,每人分到一片結婚蛋糕。他們說:“用紙包了放在枕頭底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櫻說:“讓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頭放在肚子上面吧。”


双声 《天地》第18期,1945年3月

  獏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么?”坐定了,长篇大论地说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起初05都市的人生

  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姓的译音,“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鬓高耸,本来也像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缠错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獏梦”。这一次又有点像“嫫母”。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作者原注。55

  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个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义,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背后有什么。”“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了一种薄薄的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吧?”“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轻人把‘颈’看得太随便,弄惯了,什么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大的快乐,可是感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怕人家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 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你的丈母娘。’(因为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要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那天的宴会里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一闪,女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张:“真好!— —不知为什么,白俄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还是因为他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还没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不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时来看看我吧!’”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

  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样子;青的黑的,赫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了: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

  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暗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版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着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雅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雅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

  獏:“看他们的画,在那圆熟嫣丽之中,我总觉得还有更多更多的意思,使人虚心地等待着。可是现在我知道,一眼看到的,就全在那里了。”

  张:“……”

  獏:“……”

  张:“……”

  獏:“你想我们批评得太苛刻么?我们总是贪多贪多,总是不满足。”

  张:“我想并不太苛刻。可是,同西洋同中国现代的文明比较起来,我还是情愿日本的文明的。”

  獏:“我也是。”

  张:“现在的中国和印度实在是不大好。至于外国,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莱,现在也渐渐的不喜欢了。”

  獏:“是的,他并没有我们所想的伟大。”

  张:“初看是那么深而狭,其实还是比较头脑简单的。”獏:“就连埃及的艺术,那样天高地厚的沉默,我都有点疑心,本来没有什么意思,意思都是我们自己给加进去的。” 张:“啊,不过,一切的艺术不都是这样的么?这有点不公平了。”

  獏:(笑)“我自己也害怕,这样地没常性,喜欢了又丢掉,一来就粉碎了幻象。”

  张:“我想是应当这样的,才有个比较同进步。有些人甚至就停留在王尔德上——真是!”

  獏:“王尔德那样的美真是初步的。——所以我害怕呀,现在我同你说话,至少我知道你是懂得的;同别人说这些,人家尽管点头,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懂得了没有?家里人都会当我发疯!所以,你还是不要走开吧!”

  张:“好,不走。我大约总在上海的。”

  獏:“日本人的个性里面有一种完全——简直使人灰心的一种完全。嫁给外国人的日本女人,过了大半辈子的西洋生活,看上去是绝对地被同化了,然而丈夫一死,她带了孩子,还是要回日本,马上又变成最彻底的日本人,鞠躬,微笑,成串地说客气话,爱国爱得很热心,同时又有那种深深浅浅的凄清……”

  张:“嗳,不知为什么,日本人同家乡真的隔绝了的话,就简直不行。像美国的日侨,生长在美国的,那是非常轻快漂亮,脱尽了日本气的了;他们之中就很少好的,我不喜欢他们。不像中国人,可以有欧化的中国人,到底也还是中国人,也有好有坏。日本人是不能有一半一半的。”獏:“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一个人种学家研究出来,白种人的思想是一条直线,中国人的思想是曲折的小直线;白种人是严格地合逻辑的,而中国人的逻辑常常转弯,比较活动;日本人的思想方式却是更奇怪的,是两条平行的虚线,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然后再是左边一小划,右边一小划,这样推行下去。——这不是就像一个人的足印?足印与足印之间本来是有空隙的,即使高一脚,低一脚,踏空了一步,也没有大碍;不像一条直线,一下子中断了,反而不容易连下去。”

  张:“呀,真好,两条平行的虚线比作足迹。单是想到一个人的足迹,这里面就有一种完整性。”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远近;可是獏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战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

  獏:“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淇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

  獏:“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回去发烧呕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獏:“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

  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交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么?”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獏:“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么?”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

  獏:“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问獏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獏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清秋子    張愛玲的私人隱秘生活史:愛恨傾城小團圓

港大的女學生,分醫科和文科兩種。醫科的學制特別長,竟有7年之久,又容易留級,因此有三十多歲的女學生也不奇怪。

醫科女生們一點都不死板,平時在飯桌上總是大說大笑的,說一些專業內的笑話,還夾雜著許多術語。愛玲只有一次聽懂了,是說一個學生真要死,把酒精罐裡的一根性器官扔在了解剖室門口的路上。幾個女生說著,都笑得前仰後合。

女生們並非純潔天使,有的在同班同學中有了男朋友,有的跟有婦之夫有曖昧關係。

男同學們也敢於對她們示愛。“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們宿舍不遠處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長排,在馬路上來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時候也叫她們宿舍裡女生的名字,叫一聲,一陣雜亂的笑聲”。見《小團圓》。

女同學們形形色色,匪夷所思,對張愛玲來說,這仍是一個他者的世界。張愛玲晚年時回憶:“我是孤獨慣了的,以前在大學裡的時候,同學們常會說他們聽不懂我在說些什麼,但我也不在乎。”見殷允芃《訪張愛玲女士》。

但是,有一個女同學卻打破了她的孤獨,讓她狹小的天地一下子廣闊起來。

這就是她在港大結識的、情同手足的好友——炎櫻。

張愛玲的一生中,包括血緣的親屬在內,與她有親密關係的人非常少。而且這些人,從性格上說,多半不“健康”。惟有這個炎櫻,是完全健康的。

無論張愛玲本人,還是如今的“張迷”,都應該感謝炎櫻;在張愛玲的生命史中,只要炎櫻出現了,就有歡笑。

——這是命運的安排。她們兩個,居然是坐同一條船從上海來香港的。

炎櫻是個混血的錫蘭今斯裡蘭卡。姑娘。父親是###裔的錫蘭人,###教徒,在上海開珠寶店;母親是天津人,早年為了跨國婚姻的事,跟家裡斷絕了關係。

炎櫻皮膚黝黑,嬌小豐滿,五官輪廓很分明。從照片上看,在港大時期的她,像個英俊的小男孩;再稍長,便有驚人之美。

這姑娘笑起來很響亮,說話又快、又不講道理。她天性飽滿的熱情,多少改變了張愛玲一貫的陰鬱。

她本名Fatima Mohideen,“炎櫻”這個中文名,是張愛玲為她取的,兩個字的搭配很美。但她本人好像不很滿意,自己改名“莫黛”。張愛玲說,這個聽起來不好,像“麻袋”,於是又改為“貘夢”。——這是有典故的,貘,是一種專門吃夢的動物。

不過,還是以“炎櫻”最為貼切吧,張愛玲就願意這麼叫她。

炎櫻幽默風趣,經常出語驚人。張愛玲在後來寫的《炎櫻語錄》裡,搜集了她的一些經典名言和逸事。

她身材短小,時時有發胖的危險,但她並不擔憂,反而很達觀,說:“兩個滿懷較勝於不滿懷。”張愛玲解釋說:“這是我根據‘軟玉溫香抱滿懷’勉強翻譯的,她原來的話是:Two armfuls is better than no armful.”。

她在報攤上翻閱畫報,統統翻遍之後,一本也沒買。報販諷刺道:“謝謝你!”炎纓答道:“不要客氣。”

炎櫻買東西,在付帳時,總要抹掉一些零頭,即使在精明的猶太人開的商店裡,也要這樣。她把皮包裡的東西兜底掏出來,說:“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

炎櫻頭腦機智,文學天賦也很好,有不少話,都說得很奇崛。

她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西方有諺語雲:“兩個頭總比一個頭好。”意為“集思廣益”;而炎櫻在作文裡寫道:“兩個頭總比一個頭好——在枕上。”判作文卷的神甫教授看了,目瞪口呆。

張愛玲孤僻,炎櫻熱情。這一對密友可謂相得益彰。

她們的共同愛好著實不少,繪畫就是其中一項。在後來香港淪陷時,為了打發光陰,兩人就常在一起作畫,一個勾圖,另一個就上色。愛玲曾給炎櫻畫過一幅肖像,形神畢肖,頗得人欣賞。一位俄國老師,甚至要出5美元買下來。

炎櫻雖不是專攻繪畫的,可在這方面有天賦,後來張愛玲小說集《傳奇》的封面,兩次都是她設計的,在構思上確有奇思。

在香港求學期間,凡是看電影、逛街、買零食,張愛玲都是與炎櫻做伴。

炎櫻的父母親在上海,與張愛玲的母親家相距不遠。有一次放暑假,炎櫻起先答應留下來陪張愛玲,但不知何故,未打招呼就回上海了。愛玲有一種被遺棄感,倒在床上哭得不可開交。

據張愛玲說,她平生只大哭過兩回,此其一也。可見她與炎櫻的友情之深。

炎櫻發現,沈默的張愛玲,內心竟有那麼多細微精致的感受。她對愛玲是憐惜的。炎櫻在香港親戚朋友多,去拜訪的時候,也多拉著愛玲去,這也讓愛玲看到了一些別樣的人生。

一天,炎櫻興致勃勃,請張愛玲去看電影,愛玲照例推託。但炎櫻勸說再三,說是有她父親的一位老朋友在這裡,聽說炎櫻來香港讀書,非要一見。愛玲拗不過,只得答應。

電影院在中環,已經很古舊,類似澳門早期的建築,陰暗、汙穢卻又大而無當。相形之下,門前的街道顯得狹窄而擁擠。廣告牌上,是一些雜駁的電影畫面。兩人剛走到門口,便有一個人,向她們迎上來。

來的這位,是個約五十多歲的高大男子,但瘦得像個架子,穿著一件泛黃的白西裝,還是一二十年前的款式。他的頭髮、他的膚色,都是那種很髒的白色,就像毛姆小說裡流落在遠東或南太平洋的白種人。只有充滿了血絲的大眼睛,是麻黃色的,看得出像個印度人。

炎櫻向他介紹了愛玲:“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來。她是我的同學,叫張愛玲。”

不料那人忽然露出非常窘迫的神色,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票,朝炎櫻手裡一塞,很不安地說了一聲:“你們進去。”轉身便要走。

炎櫻連忙說:“不不,你不要走。潘那磯先生,我們去補一張票。”

愛玲呆在一旁,不明所以。只見那人擺了擺手,又猛地想起什麼,把手中的一個紙包塞給炎櫻,就走了。

炎櫻恍然大悟,有點不好意思,笑著低聲對愛玲解釋道:“他帶的錢只夠買兩張票。”

兩人打開紙包看,原來是兩塊帶加糖雞蛋的煎麵包,用半透明的花色紙包著,外面的黃紙袋已沁出了油漬來。

電影廳很小,看不清楚影像,也聽不大清聲音。愛玲想到剛才那位先生的窘迫神情,心裡不是滋味。強忍著看了一會兒,兩人便都說:“走吧,不看了。”

坐在回學校的車上,外面有閃爍的街燈,炎櫻跟愛玲講起了那位先生的故事。

原來那位潘那磯先生,是個帕西人(Parsee)——祖籍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他出生在香港,從前生意做得很大。後來倒了運,原因是認識了一位元麥唐納太太。

這位“麥太太”,原是廣東人家的一個養女,先後三次跟人同居,最後跟的一個是蘇格蘭人麥唐納,所以她自稱是麥唐納太太。

麥太太有一大堆女兒,她非要把大女兒宓妮嫁給潘先生。老潘那一邊,對宓妮也是很中意的,但宓妮那時只有15歲,還在念書,不願意嫁人。麥太太就騎在女兒身上打,硬逼著女兒嫁過去了。

這樣的婚姻,當然不牢固,宓妮到22歲時,就和老潘離婚了,把他們的兒子也給帶走了,不准老潘探望。老潘想念兒子,精神恍惚,從此生意就越做越虧,成了落魄的“失敗者”。而宓妮卻還年輕,入了洋行做事,越過越好。現在兒子也19歲了,跟著她,別人看著就像一對姐弟。

在不久後,張愛玲居然見到了這個宓妮。是宓妮請炎櫻吃飯,炎櫻便拉了愛玲去。飯局是在一家廣東茶樓,愛玲還是在這裡第一次喝到了菊花茶,原來是要放糖的。

傳奇故事的主角宓妮,這時候已經再婚,嫁的居然是兒子的一個朋友,年紀比她小得太多,可是三人在一起生活得非常開心。

她看上去還不到30歲的樣子,體態輕盈,高眉深目。愛玲看她,覺得很像自己的母親,一頓飯吃完了,愛玲還在看著她。愛玲的母親到過香港,炎櫻是見過的。後來愛玲問炎櫻像不像,炎櫻說:“是同一個典型。”

在這段傳奇裡,有忍受著挫敗的男人和不甘心于命運的女人,折射的東西實在太多,因此在張愛玲腦子裡“潛伏浸潤了好幾年”。後來,終於成了她《連環套》裡的故事原型。

至於炎櫻是何時見到張愛玲母親的,《小團圓》裡有描述。是在1914年夏天,炎櫻暑假裡回上海,愛玲母親約她喝茶,兩人見過面。


炎樱细说张爱玲逸事     作者:司马新(《张爱玲与赖雅》作者,加州金融分析师)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1999年3月号)

编按:一九九六年五月,《张爱玲与赖雅》一书出版,夏志清教授称赞该书「是兼顾张爱玲早期、后期生活和创作的全传,也是世上第一部张、赖合传。关于张爱玲的下半生,司马新发掘资料之多,实在没有第二人可同他相比。」该书出版後,司马新先生仍持续不断挖掘、撰写有关张的资料,本刊将分三期刊出司马先生的新作,以飨张迷。


「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在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 ──用来代表书中人物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上面所引的,是张爱玲一九四四年所写《〈传奇〉再版的话》,一篇叫人击节赞赏的好文章。我看一流小说,总喜爱看自序,因为第一流作家最善于「隐身」,自己可以投入各种不同角色,将真我隐藏。自序则有作者真我的显露,虽则是局部的、选择性的。

张爱玲写这篇自序时,年方二十四岁,岂能料到她一生中最後三十年,是「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简直是她为自己後半生作预测;今天看来,令人感慨系之。


访寻张爱玲好友炎樱

文章中提到画封面的炎樱,是她的多年好友。《流言》中,张爱玲有数篇散文谈到炎樱,包括她们香港大学的生活,四十年代初在上海的社交与聚会。〈双声〉完全是她俩的对话纪录。炎樱最後出现的一次,是张爱玲六十年代後期发表的〈忆胡适〉,追忆她本人一九五五年初到美国的情景,两人同去拜访胡适。在此之後,张爱玲谈自己的散文渐少,炎樱则完全失踪了。炎樱本人又去了何方?

写拙书《张爱玲与赖雅》英文版时,着重在文评、生平两章而已。八十年代中期已找到了关于赖雅的大批新资料,能找到炎樱的当然更佳,但并不太重要。何况手上有关她的资料有限:一、她英文名Fatima;二、母亲是中国人;三、父亲是锡兰人(依张爱玲)或印度人(依胡兰成)。

凭这三项材料,在美国二亿多人中去找个人,势如海底捞针──如果她仍在世,还住在美国的话。即使由联邦调查局去办理,也得花一两个星期,我是知难而退,不打算为此作努力了。

可是,一九九二年在上海访问张爱玲姑夫,李开第老先生时,他无意中提供了两条线索。第一条是她人在纽约,第二条是有错,但我猜出错在何处。因此回加州後,有一天向纽约打了五六个电话後,就找到了她家中电话号码。当天就打通,炎樱女士居然自己来接电话。我就说明打扰她的原由,希望日後能往纽约拜访她。她回说不想见生客,但一月後她来旧金山参加婚礼,送机的人临时变卦,给了我一个机会送她去旧金山机场。

张爱玲替她取名炎樱,因她年轻时丰腴而肤黑,张迷读者看过《对照记》中她的照片,也会有此印象。但她不喜炎樱之名字,于是改成「莫黛」,又改獏黛(详见张文〈双声〉),我指她为Mrs. Milstein,Milstein 是她亡夫姓,她也不喜,叫我称她Fatima。我见她时,她已失去丰腴之感,予人伶俐精干的感觉。肤色则仍近黑,所以她中国人的一半血统,乍看起来,不易看出。


张爱玲偷看「儿童不宜」禁书

一九三九年,她与张爱玲结伴自上海负笈香港大学。船停在上海港口时,客厅中对座有一妇人,说她很易晕船。年青的炎樱,听後即以肩膀摇晃起来,她身旁的张爱玲问她何事,她悄声说:「别管,跟我摇。」于是两女孩就联袂左右摇摆起来。摇了不久,对面妇人就站起来,说她晕船,须回房休息了。其实那船停在港口,还没启程呢!她回忆起五十年前的恶作剧,仍是乐不可支,坐在车里,也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叫我忍俊不禁;还好途中只有这个笑话,否则在高速公路上,有人仰「车」翻的危险。

数年後一个晚上,看到一部片Shall We Dance,由三十年代最走红的歌舞明星,弗雷亚斯坦(Fred Astaire)与琴迹罗吉丝(Ginger Rogers)主演,片中男主角在船上,故意东倒西歪,引得其经理人晕船。电影摄于一九三七年,约一九三八年在上海公映,炎樱女士有没有看到此片,是否在船上照样炮制,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见了一次面,她对我有些信任,以後便再打电话去,谈谈她与张爱玲的往事,她也似乎挺高兴的。有一次她提起,张爱玲童年时父亲房中有不少「儿童不宜」的禁书,後来母亲发现全部拿走,但为时已晚,爱玲与弟弟已看完了。大概这正是张爱玲写小说时对男女情欲这般熟悉之原因。张本人在大学时期并没有男朋友,也很少结交朋友。她喜欢坐在众人旁边,或者作观察,或者画速写,很少参与谈话。大学时代她已立志当作家,为此作各式文学练习。周末她们两人有时在校园散步,或去城中逛街。

炎樱女士与我通常用英文交谈,偶尔她也会加上一二个中文词,形容张总用中文说其人「斯文」,是个「小姐」,属于仕女型,是她母亲以淑女教导的成果。但她一笑即大笑,这一点她忘了母亲的训导。虽然她们两人性格相异,相处却融和,从无争吵。除了有一次,炎樱在港大时一清早,泼冷水在张爱玲头上,故意将她吵醒。这次张爱玲发脾气了,高叫道:“Damn you! Damn you!”


张爱玲生命里的两个男人

我问她对胡兰成的印象。她说胡人也文静,穿着长袍,似旧式中国文人。关于她为张胡婚姻作证人一事,她已无印象。对于这段婚姻不甚了解,但记得有一次张爱玲对她说,胡曾坦白外面爱上另一人,不过未发生关系。张爱玲苦笑道:「难道他要我送他一枚奖章不成?」我对炎樱女士说,胡兰成在四十年代是一汉奸,她听了吃了一惊──张爱玲不曾向她说及此事。

「赖雅对张爱玲呢?」我问。她说她从未见到一个人如此痴爱另一人。(“I have never seen anyone so crazy about someone else as he was.”)连讨厌张爱玲的霏诗女士(赖雅与前妻所生的女儿),有一次也对我说,他对她是痴爱。(“He was crazy about her.”)──可能也是她与张不和原因之一──两个不相识的人,在不同场合与时间,都用「痴爱」(crazy about)来形容赖雅,虽然英文中形容爱有十余种表达方式;赖雅当年之情深,我们就可以想像了。

一九九五年秋天张爱玲去世後,我打电话给她,说不幸有个坏消息要报告,她马上猜到了,当下在电话那端饮泣起来。

但她并非是长期沮丧的人,张爱玲的文字中,或我亲见的炎樱女士,是积极图强的人。所以几个月後,与她通电话,她说新近又结婚了,并称自己「好厉害」──这三字是用中文说的。一个人到了七十六、七岁,还有机会做新娘子,自是「好厉害」无疑。向她道喜之後,问她新郎是谁,她说是中国人,姓李,是陕西人,还会写旧体诗,我也替她高兴。


炎樱证实张爱玲曾经怀孕

可惜好景不常,一九九七年初去电话,由李先生接,说炎樱进了医院,要两周後方回来。二周後通了一次较长的电话。问候之外,谈到了张爱玲怀孕一节。张在世时,我们都替她护其私隐权,也以为对方不会知其事。现在她已去世,炎樱女士就问我知否此事,并告诉我此事之前前後後。

她说一九五六年间有一天,张爱玲去找她,说明她之困难,并说:「你知道我讨厌小孩。」(“You know I hate children.”)炎樱女士说她本人也初到美国,当年人工流产是非法的,她也无能为力,後来去找她美国的女上司。女上司道:「你们两个大妞儿,连这些事也照顾不了?」事後她还是交给炎樱女士一医生的电话,但说明不能道出她的姓名。炎樱将资料交给张爱玲之後,就不再提问此事。

拙书(按:指《张爱玲与赖雅》)第六章中因缺乏可靠资料,对此事「有三种解释」:其一:「张始终编造了怀孕故事,以迫使赖雅下决心结婚。」并说此解释「并不有力」,因为与张爱玲一贯做人作风格格不入。有鉴于炎樱女士的新资料,这个解释已不可能。第二种解释,「她不幸流产」,现在看来机会也甚微。


张爱玲招魂似的招走炎樱

我印象中,炎樱女士一向是生气勃勃的。但当我下次打电话去,则是李先生来接的,说她重病又进了医院。下次再打,他告知太太已于十月份(一九九七年)谢世了。

张爱玲去世之後,九六年底她的好友宋淇先生在香港过世,九七年初她姑夫李开第老先生在上海去世,享年九十六岁。现在炎樱女士也走了,彷佛张爱玲招魂似的,将她最亲近的亲友一一招去。我叹喟人生无常之外,仍衷心感谢他们,让我得存他们一部份珍贵的回忆。

由于这一串的凋零,令人不得不想到人生之大限。到目前为止,我尚未见到天堂存在的可信证据,所以对此还是有些存疑的。不过我像很多人,希望天堂是有的,并非我冀望天堂里的永生或美妙,而是因为如果在天堂里,有我们所爱的和爱我们的逝者存在,将来在彼方会与他们重聚,那么,死亡就并不如此可怕了。


炎樱和《色,戒》

二00四年第十期《万象》上刊登了一篇《且说炎樱》的文章,作者李君维是炎樱大学时代的同学,估计也该是八十开外的老人了。这篇文章中涉及炎樱的家世性情等信息,对于张爱玲研究来说,也可从中获取值得注意的材料。作者在结尾处写道:“炎樱如健在,现已是当老奶奶的人了,张边人物也就她一人了。海外有心人,若能找到炎樱,请她回忆一些张爱玲的遗闻佚事,以便拾遗补缺,也许还是重要的文学史料呢。”所言极是。十多年来张爱玲热在大陆和台港一直经久不衰,即便她九五年去世之后也是如此。就张爱玲生平研究来说还有一些空白,如她离开大陆以后,曾短暂飘泊过日本,好象是准备投奔炎樱的。到美国后,张爱玲和炎樱还一直有联系,直到她1995年9月逝世。也许是有所预感,也许是身体的日益衰弱,在这年的二,三月份,张爱玲开始断绝了她和外界极有限的联系,对仅有的几位老友的信件也不回了,其中就包括炎樱的贺年卡。也许可以说张爱玲生平研究中的空白,可能要靠炎缨的回忆来填补呢,当然,前提是炎缨还健在,并且能够发表有关回忆录。张爱玲和炎樱可称为闺中密友,从港大开始的友谊,既带有小女生的亲昵,又是惺惺惜惺惺的知遇之感,我们从张氏妙趣横生的散文中看到了炎樱活泼慧黠的面影。炎樱虽不精通中文,却经常对中文的俗语成语有大胆而别出心裁的解释,令人忍俊不禁。张爱玲喜爱和欣赏炎樱,也许因为她和苏青一样,热闹直率,具有世俗的智慧和健康,与张爱玲内向孤僻的性格是一种对照和吸引,亦没有做作的小姐太太腔和女文人腔。炎樱不仅走进了张爱玲的散文,也走进了张爱玲的生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尽管笔调花花草草自得自恋,但总算是留下了和张爱玲婚恋,分手的珍贵史料,其中提到在他们相处的不少场合都有炎樱在场,关系很是熟念。特别是两人在温州摊牌分手,胡兰成还不甘心,回到上海又去纠缠,他搬出炎樱做救兵,至于炎樱是如何说合他们的,又 是如何看待张胡之恋的,却没有见之于张胡的任何文字资料。

李文章中有一段文字值得一提,那是记叙炎樱在上海的家,:“她家在上海成都路(南京西路口)开一家一间门面规模的珠宝店,店名就叫莫希甸,招牌上中英文对照┅她家前门开店,后门出入,楼上住家┅炎樱又陪我到店堂参观。玻璃柜里陈列的大多是钻石镶嵌的饰物,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标价不菲,顾客也寥寥无几。听说英国女皇皇冠上最大的一颗钻石产自印度,我就联想起店里这些钻石是否产自印度,当然这仅是我的联想而已。站柜台的是炎樱的哥哥,与炎樱一样皮肤黑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眼看去不失为一位热带风情的相貌堂堂的青年┅”再对照张爱玲写于五十年代初的小说《色。戒》,这部小说在张氏创作中可算是最为精彩和老到的,从情节安排的有张有弛,到心理氛围和细节描写的精雕细刻,都显示张氏小说的风格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转折点。小说的情节取自抗战时期曾轰动上海滩的一爱国女学生以美色诱杀汉奸的事件。张爱玲显然不甘于把它只写成一部拳头加枕头的间谍故事,虽然其中有有阴谋与爱情,性与金钱,诱惑与反诱惑。但她更要探究和表现的是男女间既对立又依赖的心理深度。小说的高潮场面是女主角诱杀汉奸头子老易,地点就是战时上海的一家珠宝店。张爱玲是这样描写的:“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虽小倒也高爽畅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里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打开一只古旧的绿毡面小矮保险箱。”

以上两段文字对照,可以看出一些共同点:珠宝店,印度店员,各色宝石,阁楼。可见小说中的珠宝店就是以炎樱的家为蓝本的。只不过站柜台的相貌英俊具有热带风情的炎樱哥哥,在小说中变成了矮胖的印度人。作为张爱玲的读者和研究者们都期待着炎樱还健在,能提供许多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就象当年张爱玲用生花妙笔勾画了炎樱俏皮淘气的面影,我们也指望看到炎樱笔下的张爱玲。


天涯    被讳言的炎樱   其微     2006.09.09

  谁都知道张爱玲有一位腴丽俏皮的锡兰籍(今斯里兰卡)女友Fatima,张爱玲给她取了一个中文名字:炎樱,而她自己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却是嫫梦……到底中国是张爱玲的国度,所以人们还是欢喜叫她炎樱。
  
  炎樱在张爱玲的一生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张爱玲可以没有胡兰成,因为才女本可以不谈恋爱,何况张爱玲的恋爱况味不明,难以区分正邪,论秤功果;可是张爱玲不能没有一位娴熟谙心的好朋友,像炎樱这样颖趣奇巧的心灵之侣,乃是张爱玲生涯中重要之点辍。因此《同学少年都不贱》一出,立即有人提到小说影射张爱玲自己与炎樱同性恋。
  
  张爱玲之不同于世,乃至与炎樱的友谊也是令人讶异,令人思用“终生挚友”这样谓之形容都揣度难以匡正。张爱玲与炎樱怎样怎样的好,到头来却可以一点影子也没有,好似两人曾经彻底闹翻、像情人一样的诀别,这样的干净利落,也只有出自张爱玲之手。虽然张爱玲在本人最后一部重要作品《对照记》中提到炎樱,并且终于刊出了炎樱的照片,但是在张爱玲的淡定的笔下,炎樱永远是一个没有前生,也没有后世的“女鬼”,嘎然而至,已无踪迹。张爱玲走了,炎樱也就彻底被张爱玲带进了坟墓,进入了一个永恒的沉默,苍凉的手势。张爱玲余生简言炎樱,堪比张爱玲简言胡兰成。
  
  不是再没有另外的人认识炎樱。夏志清、唐文标、朱西宁、宋淇、水晶,这等人,这样喜欢张爱玲的小说,不可能不“爱屋及乌”到炎樱身上,可是他们对待炎樱,却有一种奇异的沉默,对炎樱只字不提,难道张爱玲这样不肯引见,连提到一句的态度也没有,还是炎樱像张爱玲一样不喜欢与人接交,连张爱玲的朋友都不愿一见?如果张爱玲笔下热情、活络的炎樱是真实的,那么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因为当年在上海,炎樱就与张爱玲的朋友熟识,路易士就是也,倒是只有张爱玲,为其炎樱带了同学李君复(自认张爱玲的门徒,张爱玲的崇拜者)去看望她,丢下一句“我又不是什么动物……”也就是这位李君复,当年的东方蝃蝀,50多年后自己说“距离的时间长了,经过时间冲洗之后,面对这些人和事时,感觉就不一样了,心情已经比较平静了”,提到炎樱,也只肯“揭秘”张爱玲《色戒》中写的珠宝房就是当年炎樱的家!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出了一本回忆录,露了张爱玲许多“马脚”,但是自始自终却对炎樱“无言”,无言得像一个天生的哑巴。
  
  张爱玲生之绚丽不可没有炎樱这样旁伸的闲葩,但是一提张爱玲,却又将炎樱的生死置之度外。
  
  我们现在只能从可怜的资料中寻得关于炎樱的一些蛛丝蚂迹:两张照片(对照记)、一封信(给胡兰成)、几篇语录……只能理出炎樱曾经有与张爱玲同在香港读书的经历,后来一同回上海,再进圣约翰大学,解放后——对,似乎令人心惊动魄的关键时刻来到了,炎樱解放时竟然去了日本!为什么她选择去日本?一个锡兰的开放的女子,解放的时候不回自己的祖国,不赶潮的去美国、香港、台湾,而选择去了战败国日本,在那样黑白分明、高度敏感的时刻——张爱玲与炎樱有一篇对话中提到这么一句“要是将来共产了,你可能比谁都共产,更积极……”炎樱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共产”,成为共产主义的积极分子?反过来看,以炎樱的行为习惯(张爱玲在文章中就提到过炎樱在教会学校是班长级别的人物,仿佛喻意炎樱头脑聪明,有识时宜的本事),加之受胡兰成、张爱玲的影响,她在汪伪时代一定比较贴近当时的政治环境——拥护日本人的统治!真的大变革来到了,毕竟她还是普通、平凡的女子,对红色未来的陌生与惶恐,对旧时代的怀念与憧憬,随暗潮流行那个早已日落的孤岛也是情有可因;再者,张爱玲与炎樱本有许多日本朋友,后来张爱玲去日本找工作,也是炎樱牵的线,炎樱当时一定在日本有了可靠的着落?然而这可靠的“着落”是什么?是婚姻?还是炎樱的整个家庭都迁到了日本?不对,即使炎樱的家庭迁到了日本,即使炎樱嫁了一个日本人,即使那个人是日本军官,都不能成为所有认识炎樱的人讳言炎樱的证据,除非,炎樱本人在政治上是不干净的!张爱玲本来在战后就有“文化汉奸”之嫌,连自己都惟恐避之而不及,如果再加上一个“真”的“汉奸”——“炎樱”,那么对张爱玲来说,就是铁案如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尽管后来炎樱去了美国,所以写后来的张爱玲,许多人对炎樱都是“点到即止”,不大不敢“重提”?岂还敢交待炎樱的“来龙去脉”。如果炎樱在张爱玲的生命中只是一个平凡宿命的女子,当不致如此。为什么连台湾的作家都这样“噤如寒蝉”?看看胡兰成6、70年代在台湾闹起的风波大家就可略知一二了。
  
  被讳言的炎樱,徒生许多无稽的猜测。


女人間的友情- 張愛玲和炎櫻    譚艾敏     2008.06.14

如果你喜歡張愛玲, 讀過她的散文, 一定會知道誰是炎櫻, 而且很愛她.

她是一個活潑, 天真, 不怕天高地厚的女孩子, 張愛玲在香港大學的同學. 她的父親是錫蘭人(斯里蘭卡), 母親是天津人, 從前家裡開珠寶店, 有說《色,戒》裡珠寶店的原型可能來自於炎櫻這間珠寶店, 我想多少也有點真實的.

我略略提一下炎櫻的二、三事.

1) 我很喜歡《雙聲》裡寫炎櫻和張愛玲的瑣事一節, 話說炎櫻與張愛玲從咖啡室走出來, 天氣冷得令人發抖, 炎櫻卻堅持要張愛玲送她回家, 兩人一個住東一個住西, 張愛玲縱百般不願意, 但還是跟她走了.

路上, 張愛玲埋怨說, 回頭的路要長一倍了, 到時就要坐三輪車回去, 但無端花這筆錢真是冤枉. 她說, 那你該出一半車錢. 炎櫻說, 好了好了, 別嚕嚕嗦嗦了, 我出一半錢就是了.

在三輪車上, 張愛玲計算著, 炎櫻借了200元給她, 坐三輪車170元, 她要還多少錢給炎櫻........

非常濕碎的瑣事, 我看了卻哈哈大笑, 女孩子就是這麼斤斤計較, 每分每毫都計得這麼清楚!leona, 我想起我今天跟你說再見後, 記起吃飯的錢沒還你, 立刻就要找你還錢. 胡蘭成曾說類似的話, 我的舊網誌也寫過.

胡蘭成還說, 他這人跟男性朋友向來都是錢來錢去的, 哪有工夫去計這樣濕碎的事....?

2)我亦很喜歡《燼餘錄》內張愛玲寫在香港大學遇到香港淪陷的一節.

張愛玲說, 戰機在上空盤旋, 每個同學都怕得躲在地下室. 只有炎櫻, 她獨自上街看電影, 看的還是卡通片. 回來後, 她又一個人上樓到浴室洗澡, 一個流彈把浴室的玻璃窗打破了, 她還一邊潑水一邊唱歌, 張愛玲說「她的不在乎彷彿是對眾人的恐怖的一種嘲諷」.

也許受了炎櫻的感染, 後來張愛玲也和她上街去看陷落的香港. 她說, 她記得兩人怎樣到處找雪糕和唇膏......, 兩人在一個攤檔面前吃蘿蔔糕, 不遠處就有一條窮人的屍體躺在地上.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 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繁華與蒼涼, 盛世與陷落, 在戰火轟下的幾秒之間變了臉, 而人又是這麼孤獨和渺小的生存著. 張愛玲把這些景象用幾句話都寫下了.

(以上內容在6月15日商台881 晚上9時《發現新大陸.張愛玲篇》播放)

p.s. 節目亦會談及炎櫻這人與她下半生的情況, 請留意.


譚淑美專訪日誌     傳奇未完——看張愛玲的遺物    2008.09.06

傳奇未完——看張愛玲的遺物

文: 譚艾敏

13,是一個不詳的數字。
13年前的9月8日,是中秋節前夕。這天,張愛玲在洛杉機一間極簡陋的單人房之中,被發現氣絕身亡,終年75歲。
胡蘭成曾寫過「就是最豪華的人,在張愛玲面前也會感到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就是這種光芒,所以一直到13年後,張愛玲還是一個傳奇。
她早預示了自己的命運,十多歲時寫的《天才夢》說:「生命是一個件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對於世上千千萬萬的張迷來說,除了看書,到今天只能睹物思人——如果可以的話。


           8月24日的下午,我懷著敬畏的心情去到張愛玲遺產管理人宋以朗先生的家去。那天陽光正好,加多利山靜俏俏的,這兒曾經是張愛玲住過一陣子的地方。那是冬天,她的第二任丈夫賴雅在美國中風了,她急需要錢,醫治這位曾被摯友炎櫻形容為「crazy for her」的丈夫。她的好友宋淇當時是電影公司的高層,他很快為她弄來一份編劇工作。時間無多,張愛玲唯有留在香港,躲在加多利山宋淇的家裡,閉關寫寫寫,幾個星期後寫成了《紅樓夢》及《南北一家親》電影劇本出來。

          我在商台881的節目《發現新大陸.張愛玲篇》已去到尾聲了,整個系列長達19集,最尾一集在9月7日晚上7時30分出街,也就是張愛玲的死忌(應為遺體被發現時)前一天——張愛玲離開人世間已經有13年!朋友說我喜歡尋找,我在上海的時候,曾去過張愛玲和姑姑合住的常德公寓一次,升降機門還沒關,已被喝罵「人都死了,還看甚麼?」趕了出來。這天,我去到宋先生的家,終於讓我一睹張愛玲的遺物。

         「早兩星期有一位作家帶著朋友來過這裡,我們真保存了她的書,你看,而且有她的親筆簽名。」客廳的書架放了大量張愛玲遺下的書本,例如她曾翻譯過的《老人與海》,還有丈夫賴雅送給張愛玲的著作,書扉留下賴雅的親筆簽名,跟張愛玲一樣愛用墨水筆寫字,幾多年了?寶藍墨水字跡,變得灰灰的,像已萎謝了。

          宋以朗笑說:「那個作家一摸到書面立刻叫起來:哎呀,我終於摸到了張愛玲曾經摸過的東西了!」宋以朗說的作家是著名的張迷,像我又是這樣一個張迷,很能深同感受,於是很微弱的抗議了一下:「哎呀,其實……我也是如是想呀。」

         宋以朗住在加多利山這傳統豪宅區,去世不久的前人大代表鄔維庸就曾住在他的對面。一入門口,已經有點懷舊的感覺。也許是我神經過敏,竟然覺得這兒的佈置有點像張愛玲以前住過的常德公寓。小小的梳化,舊傢俱,餐桌的鐵皮已剝落不少,客廳外有風光明媚的露台。這邊牆上掛著中文大學創校校長李卓敏贈與宋以朗父母 ——宋淇及鄺文美的書法掛軸。我隔了幾天再寫此文章,此時回憶已經是黑白色的了。

         「宋淇曾經在中大工作。」宋以朗解釋為何他們有李卓敏的書法掛軸。

           「這兒都保留了張愛玲住的時候的面貌嗎?」因為眼前全是懷舊的傢俱。

           「不,」宋以朗說:「張愛玲走了之後,我父親轉到中大工作,全家人搬到宿舍居住,後來把屋清空出租,這些傢俱已不是當年老樣子了。」

           張愛玲看過、用過的傢俬都不在了,連她當時暫住的睡房都改裝了,才叫人有點唏噓。宋以朗說張愛玲只在這兒住幾個星期,為的是急寫稿,賺錢醫治丈夫賴雅的病。她需要絕對清靜的地方,宋宅剛好有一個工人房置於廚房之內,門關了便幾乎隔絕人世,百分百符合她的需求。此房間當時是年約12歲的宋以朗的房間。

           「她住進我的房間後,我就當廳長。」他指一指梳化。

           打開廚房的門,走入去,再打開一度門,張愛玲曾經在香港寫成《南北一家親》的地方,現在……居然改裝成一個廁所。頭頂掠著一件男裝大衣,風吹過來,大衣不免搖晃,令人聯想起「人去樓空」之類的形容詞,然而我望著座廁,那種感覺是絕不浪漫的。「好小的房間啊……」我道。

           「她只要清靜,而且她就每天坐在這兒寫稿,也不大出來。」他說。我實在再也難以想像張愛玲曾經住過的房間,現在變成座廁。

           「她吃飯總要出來吧?她跟你們一起吃飯嗎?」我問。

           「也偶然會的,但你猜到嗎?她最愛吃的是隔夜麵包,新鮮的麵包她不要,偏挑隔夜的才吃。」他說:「她是高高瘦瘦的樣子,有一點很有趣,我姊姊說張愛玲的近視應該頗深,但她成天都不戴眼鏡,看東西老要把身體靠前才看到。」

           我想著應該是愛美的原故吧,台灣的傳記劇集《她從海上來》裡就有胡蘭成看見張愛玲沒有戴眼鏡的照片,問她。然後她摘下眼鏡,說「是霧裡看花,把眼鏡摘掉就行。」

           宋以朗不是張迷,但卻是張愛玲的遺產管理人,即是說他擁有張愛玲一切小說、劇本的版權。問他看遍了張愛玲的小說嗎?他搖一搖頭,說:「沒很大興趣……尤其《色,戒》真是很……」這個「差」字很難說出口,但我也很能猜想到。雖然沒有看過小說,但他為了整理遺物,倒是忠忠實實的看過張愛玲的書信。宋家飯廳旁有一個櫃枱,上面放了幾個大文件匣,分門別類收集了張愛玲曾寫給宋淇夫婦的信件、她姑姑張茂淵以及炎櫻等人寄給她的書信。

           一聽到這裡,我已急不及待打開姑姑寫給張愛玲的信去看。我想起《姑姑語錄》,她寫在港大唸書的時候頂喜歡收姑姑的信件,那是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拷貝紙上,紙張是從辦公室省下來的,每張裁剪不一,讀起來淅瀝唦啦作響。

           「當時文革後不久,也許資源不多,所以沒有你說的粉紅色信紙。」宋以朗說。信末下寫的日期是1979年,張愛玲59歲,姑姑78歲。紙張是極薄的中國普通信紙,是那種幾乎透明的劣質信紙,然而字跡一如張愛玲所說,是淑女化的秀氣的字。隔了這麼多年,姑姑還是很愛護張愛玲的,她寫道:「你現在做甚麼工作?你有沒有知心朋友?你有多少積蓄?願不願回來看我們?」在另一封信中,她寫道:「你今年六十大慶了?過得真快,在我心中你還是一個小孩。」

           自賴雅去世後,張愛玲的後半生都是過著極度孤獨的生活。姑姑同樣大半生都是獨個兒過的——她等了一個男人等了幾十年,一直到78歲才結婚,所以她很能明白孤獨。姑姑寫道:「我一直對你的生活狀況很不放心,近來好像惡化了,最大問題是睡眠,你一定要設法鎮靜些,獨自一人生活,我也有體會,不過我知道你的思想比我複雜,但周圍既無可深談的人,就得靠自己……」讀到此處,我想起張愛玲寫《傾城之戀》,寫白流蘇「她是一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那種悲苦和蒼涼。

           不知張愛玲有沒有向姑姑談及胡蘭成,我看了部分信但找不到。胡蘭成是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雖然婚姻維持不到四年,但是兩人的名字是被外界永遠的掛鉤了的。有人曾經和我爭拗張愛玲愛胡蘭成有多長的時間,朋友認為是一生一世,我想分手後幾年的思念總是有的,她是曾經這樣「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的」愛著他,而他又是她的初戀。但後來胡蘭成寫《今生今世》揭張愛玲與她的相愛經過,又死纏爛打求她為他找工作。張愛玲再好脾氣也罷,亦開始慢慢覺得這人太沉溺這段她愛他比他愛她更多的關係了。宋以朗打開一封信給我看:「再到後來張愛玲與我父母提及胡蘭成,總是以『無賴人』稱呼之。」

           在某一封信,姑姑又寫道:「對過去的事,不必多想,已過去了,想有何用?」張愛玲究竟當時想甚麼,信裡沒寫。

           除了姑姑的信以外,我還看了炎櫻的信。炎櫻的原名是Fatima,那個被張愛玲描寫在香港淪陷期間「冒死上城去看電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到宿舍後又獨自在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裡從容地潑水唱歌。」的膽大包天的女孩子。

           炎櫻有中國混斯里蘭卡血統,她寫信給張愛玲用英文,字體由第一頁到最尾一頁,越寫越起勁。從前我看張愛玲寫她的,胡蘭成寫她的,都總說她是一個活潑有趣的女孩。這封信是1993年寫的,兩人大概都已經到70多歲的風燭殘年,炎櫻的個性還是這樣生趣跳脫。她寫道:「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我從來也不認為自己美麗,但George(炎櫻的丈夫)說我這話是不誠實的——但這是真的,我年幼的時候沒有人說我美麗,從來也沒有——只有George說過,我想那是因為他愛我。我父親沒有說過,我兄弟沒有說過,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沒有說過,那我怎會覺得自己美麗呢?」

           還有她說「Eileen(張愛玲的英文名),我知道你一定很有名氣,但我不能夠為此而高興,因為我不能夠讀你寫的。那有甚麼辦法呢?我唯有去學中文吧。」還有她說「很懷念從前與你一起渡過的生活。」

           炎櫻的活潑開朗,令普遍張迷都很喜歡她,張愛玲寫的《炎櫻語錄》我一讀再讀,非常深刻,我亦是很「懷念」她們曾經共渡過的老上海風景。更有趣的是,兩人不見幾十年,有次炎櫻有外國朋友到上海來,她搭通天地線安排朋友去探望姑姑。本來姑姑跟炎櫻不算太熟吧,但迫於無奈要接待她的朋友,惹得姑姑向張愛玲寫信表示生氣極了。

           然而,我想像炎櫻是非常樂在其中的。

X                       X                         X
           舊的人,舊的事。人老去了,人去世了,剩下的遺物卻是多麼實在。炎櫻在1993年用原子筆寫的黃色信紙,還是怵目鮮明,就像昨天才拆下來的一樣年輕。這封信在炎櫻、張愛玲的手中流傳過,當時她們在美國的彼岸互相花了些許人生在寫、在讀、寄出去和收信。到今天由美國運送回香港,在宋以朗的手中,又在我手中流傳過。
           信件由宋以朗保管,從未向外界公開,問他:「有打算出版嗎?」
           他說:「有呀。」那就好,張迷是多麼喜歡炎櫻和姑姑兩人。
           我很喜歡有本關於張愛玲的書,書名叫「傳奇未完」,就讓此為總結。加多利山的夕陽亦已悄悄下山,而張愛玲這一爐香,卻似乎總也燒不完。


张爱玲佚文《炎樱衣谱》(完整版)出土小记    陈子善

  五年前读“张派”作家东方蝃蝀(李君维)1945年6月所作的散文《穿衣论》,注意到文中的一段话:“在小报上读到《炎樱衣谱》,想到中国女子的衣着近年来吸收了许多西洋文化,不但在纽扣,单双襟上换花样,英美人灭迹后连几家犹太人开的时装店橱窗里也挂起旗袍样子了。”作者颇为欣赏当时上海小报上发表的这篇《炎樱衣谱》,并引发了诸多联想。但是,《炎樱衣谱》出自何人手笔?又发表于何时何种小报?却一无所知。没想到五年之后这个谜解开了。

  去年6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旧闻新知张爱玲》一书,书中收录了散文《炎樱衣谱·前言》,原来此文的作者正是张爱玲,而且此文为海峡两岸各种版本的张爱玲作品集所失收。但是,新的疑问随即产生。发现者注明此文刊于“《海报》 1945.4.6”,查阅1945年4月6日及此前后的《海报》,却均未见此文踪影。显而易见,发现者弄错了此文的出处。《炎樱衣谱》刚出土就成了来历不明的张爱玲佚文,必须重新查考。

  张爱玲是屈指可数的与上海小报保持良好关系的新文学作家。她不仅表示“我对于小报向来并没有一般人的偏见,只有中国有小报;只有小报有这种特殊的,得人心的机智风趣,——实在是可珍贵的”,而且多次为小报撰稿,既有散文也有连载小说。不妨把已知的张爱玲在四十年代上海小报上发表的作品及出处胪列如下:

  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散文)         《海报》
  罗兰观感(散文)                                         《力报》
  秘密(散文)                                                 《小报》
  丈人的心(散文)                                         《小报》
  天··人(散文)                                          《光化日报》
  题《传奇增订本》赠唐大郎(散文)         《铁报》
  郁金香(连载中篇小说)                             《小日报》

     可见除了《海报》,张爱玲与《力报》《小报》《光化日报》《小日报》等上海小报都有过文字往还。既然《海报》未刊《炎樱衣谱》,那么其他各报都有可能。那就先查《力报》,竟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炎樱衣谱·前言》果然发表于1945年4月6日《力报》副刊版,而且在紧接着的4月7日、8日和9日三天《力报》副刊版上,又发现了后三则《炎樱衣谱》,即《草裙舞背心》《罗宾汉》和《绿袍红钮》,张爱玲这篇别具特色的《炎樱衣谱》终于完整地出土了。

  四则《炎樱衣谱》总共只有短短一千四百余字,却饶有意味。“衣谱”的提法是张爱玲的发明,“食谱”“菜谱”的提法早已有之,“衣谱”的提法却是张爱玲首创。张爱玲在文中为好友炎樱开设女式时装店“做广告”,把炎樱“过去设计过的衣服,也有她自己的,也有朋友的”一一评点,包括背心、手套、大衣、旗袍和短外衣等等。按照张爱玲的观点,时装是一种言语,充分体现了设计、制作和穿着者的创造力,“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短小、生动、俏皮的《炎樱衣谱》正是张爱玲继有名的《更衣记》之后讨论中国时装文化的又一篇妙文。当时张爱玲以“奇装异服”而在上海文坛令人侧目,《炎樱衣谱·前言》中所揭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现实表示不满,普通都认为是革命的,好的态度;只有对于现在流行的衣服式样表示不满,却要被斥为奇装异服”,不但是耐人寻味的警句,也颇带有自我辩护的寓意。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在《炎樱衣谱》中提到了两位现代重要作家,仿佛是不经意地信手拈来,其实恰恰暗示了张爱玲作为新一代的白话文作家,与“五四” 新文学之间紧密而又复杂的关系。一位是鲁迅。已有论者作过梳理,指出作为新文学泰斗和旗帜的鲁迅,进入张爱玲的视线是毫无悬念,势在必然。但在《炎樱衣谱·草裙舞背心》中,张爱玲在回顾民国初年女性“流行阔大无比的绒线围巾”时,会举出“鲁迅有一次对女学生演说,也提到过‘诸君的红色围巾’”为例,仍多少令人感到有点意外。鲁迅是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中说这话的:“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线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娜拉走后怎样》收在鲁迅的第一部杂文集《坟》中。张爱玲这里引用,不仅再次证明她对鲁迅作品确实下过一点功夫,而且显示她对鲁迅的接受也是与众不同的,她在别人不会或者不可能关注的层面上“张看”和把握鲁迅。

  另一位是穆时英。如果算上她在中学时代所写的习作书评《无轨列车》,张爱玲在《炎樱衣谱·绿袍红钮》中至少是第三次提到穆时英了。她对穆时英一直是有批评的。这次在介绍炎樱设计的一款“墨绿旗袍”时,张爱玲把别致的旗袍纽扣的功用归纳为“使人的下颌显得尖,因为‘心脏形的小脸 ’,穆时英提倡的,还是一般人的理想”。查穆时英的众多小说,描写时髦女子的容貌,有“巴黎风的小方脸”(《Craven”A”》)、“高鼻子的长脸” (《黑牡丹》)和“直线型的脸”(《红色的女猎神》)等,唯独没有“心脏形的小脸”,庶几近似的是“心脏形的小嘴”(《贫士日记》),但“小嘴”和“小脸”毕竟有很大的区别,也许张爱玲记忆有出入?不管怎样,她对穆时英小说中所塑造的体现了“一般人的理想”的女性形象是不以为然的。张爱玲作品的“五四” 新文学思想背景,在这篇短短的《炎樱衣谱》里竟也这样明显而又独特地透露出来。

  炎樱是张爱玲的大学好友,张爱玲已为她写过《炎樱语录》,新发现的这篇《炎樱衣谱》是张爱玲为她写的第二篇妙文,这在张爱玲散文创作历程中是绝无仅有的,实在难得。至于《炎樱衣谱·前言》中所说的当时苏青约请炎樱为《天地》月刊“衣食住”特辑撰文,后来发表于1945年5月《天地》第二十期,题为《女装·女色》,译者正是张爱玲,可算是张爱玲的一篇翻译佚文。


文汇报    陈子善谈张爱玲佚文《炎樱衣谱》   2009.08.26

  以前读中共地下党员秘密控制的《杂志》(上个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杂志),注意到该刊1945年4月第15卷第1期刊出如下一条“文化报道”:

  张爱玲将与其文友炎樱创办一时装设计社,专为人设计服装。

  也就是说,当时在上海文坛已红得发紫的张爱玲,突然异想天开,拟与同学兼好友炎樱合作创办一家服装店了。当然,这并不令人惊讶。张爱玲穿着打扮一直标新立异,当时就为人所熟知,最富戏剧性的文字记载,莫过于与她并称为“四大女作家”之一的潘柳黛《记张爱玲》中所写的: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

  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整条斜桥弄(苏青官式香闺)轰动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她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

  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张爱玲的“奇装异服”及其产生的轰动效应,以至张爱玲后来好像为了回应潘柳黛,曾经对宋淇夫妇这样自我解嘲:

  我小时候没有好衣服穿,后来有一阵拼命穿得鲜艳,以致博得“奇装异服”的“美名”。穿过就算了,现在也不想了。

  所以以张爱玲这样的文名和喜欢“奇装异服”的“美名”,当时如果真的开出服装店,一定会顾客盈门、生意兴隆的。然而,由于形势急转直下,张爱玲与炎樱合作的服装店似未能正式开张。但是,她却为之留下了一篇佚文《炎樱衣谱》,发表于1945年4月6日《力报》,最近才为我指导的硕士肖进发掘出土(收入《旧闻新知张爱玲》,2009年6月华东师大出版社初版),新版《张爱玲全集·流言》未及收录。

  《炎樱衣谱》只有短短五百字,这样的篇幅小报刊登很合适。“菜谱”、“食谱”的说法早已有之,称“衣谱”大概是张爱玲的发明,新颖别致。张爱玲告诉读者:“炎樱是真的有这样的一个人的”,炎樱要与其妹合开时装店,张爱玲虽然也是“股东”,炎樱之妹却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爱玲能做什么呢?”张爱玲思来想去,“只能想法子做广告”。做什么广告?炎樱是穿衣“专家”,“预备把她过去的衣服,也有她自己的,也有朋友的,流水账式的记下去,每一节后面注明‘炎樱时装设计’。电话三八一三五;电约时间下午三时至八时。”这是不折不扣的商业广告了。《炎樱衣谱》的最后一段画龙点睛,耐人寻味:

  除了做广告以外,如果还有别的意义,那不过是要使这世界美丽一点!使女人美丽一点,间接的也使男人的世界美丽一点。人微言轻,不过是小小的现在的调整,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现实表示不满,普通都认为是革命的,好的态度;只有对于现在流行衣服式样表示不满,却要被斥为奇装异服。

  把穿着样式与“革命”相勾联,求证“奇装异服”的合法性,只有张爱玲才会这样提出问题,也只有张爱玲才会这样奇思妙想。值得注意的是,这篇《炎樱衣谱》只是引子,因为文前有“前言”两字。换言之,正像文中所点明的,张爱玲原本要把炎樱的“衣谱”一件一篇“流水账式的”写下去的。这组“衣谱”文字如能写成陆续刊出,那该多么精彩!可惜只有“前言”而无以为继。尽管如此,这篇《炎樱衣谱》也够研究张爱玲散文者琢磨的了。

  《小团圆》问世后接受采访,我说过今后发现张爱玲佚作,主要通过两个途径:一是继续从上世纪40年代上海报刊上寻找;二是宋以朗先生继续整理提供宋淇夫妇所保存的张爱玲手稿。没想到我话音未落,《炎樱衣谱》就证实了我的推测。看来张爱玲早期佚文仍有发掘的空间,但愿不久的将来还会找到新的张爱玲佚文,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


杭州日报      "炎樱"与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    2010.04.12

    法蒂玛·摩希甸(Fatima ohideen),张爱玲取中文名“炎樱”:夏日热浪扑面而来,能闻见果肉的甜香,娇小玲珑晶莹剔透。名副其实的个性果语。

    能够和张爱玲一道发声,一姑姑,一炎樱。那时没有“铁党”、“闺密”之词,张爱玲另有好字眼:双声。

    一个及早退学卖文为生,一个以才智和过人的亲和力风光风靡圣约翰大学,她们“铿锵二人行”:买鞋,喝咖啡,看橱窗,私语。飞扬的“双声”岁月的背景一定是橙红,有张爱玲素喜的紧紧的快乐。

    《对照记》中张爱玲特此更正:炎樱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信回教,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与青年印侨结婚跟家里决裂,多年不来往。

    炎樱的母亲若没有嫁给爱情,那么亦不过重复大姨妈的命运,过着北方守旧人家的黯淡日子。但炎樱母亲向着命运说“不”,将人生扳回到自己意想中的轨道,重要的成绩是,有了炎樱。

    炎樱是混血儿,聪明,思想背景混乱而有序,有勇气挑战一切现成的思想体系,高举的是“自我”的旗帜。她那些“此中之我,呼之欲出”的隽语,给了张爱玲多少灵感啊——她简直是张爱玲看世界的瞭望镜。炎樱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有多重要,所有的张迷都知道。

    炎樱是圣约翰大学的prefect,校方指派的学生长,品学兼优,人缘好,能服众,风光无限。炎樱自谓“世俗社会的栋梁”,她玩得转现实生活。

    张胡恋,自始至终晃着炎樱的身影。

    “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苦竹”是张胡及炎樱三人座谈时的关键词。胡兰成于1944年10月办《苦竹》杂志,炎樱设计封面:以大红作底,以大绿相衬,红是幽幽的中国红,绿是不尽的苍绿。很中国,很东方。

    炎樱操笔为《苦竹》撰文:《死歌》,《生命的颜色》。《一封信》是与胡兰成的艺术对话。

    通过胡兰成,炎樱结识一帮日本精英。池田笃纪一向视炎樱如妹。炎樱闯荡日本,依靠的想必是这帮故人。

     1952年,32岁的张爱玲赴港,不久,接到炎樱来信,赴日。炎樱告诉她:有船主求婚。船主,应是中产阶级吧,炎樱的人生正蒸蒸日上,迥然于落魄的张爱玲。

     1955年11月,张爱玲到纽约,和炎樱一同去见胡适。胡适夫妇都很喜欢炎樱。

    感恩节,炎樱拉张爱玲到一美国女人家里吃烤鸭——炎樱在美国得心应手。张爱玲通过炎樱入住救世军办的救济贫民的职业妇女宿舍。

    她俩的距离,拉大了。

     1993年炎樱信:“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不无炫耀。彼时的张爱玲正处惨淡的极点,没爱情,没婚姻,没名气…… “云泥”之感,够张受得了。

    都说《同学少年都不贱》里的恩娟是炎樱。细读怆然。炎樱在美的日子,应是富足的吧,至少在情感上如此,70多岁,还是丈夫眼中美少女。炎樱似没有帮衬张爱玲,就像恩娟没有提携赵珏。或许遵循的是美国人的处世原则?或许,张爱玲式的自尊心使然!

    恩娟的婚姻,赵珏以为,只是投机,是合伙经营,而并无爱情。或许,这是张爱玲唯一可以骄矜之外:她从来不是为了目的和手段而爱。

     1992年,张爱玲致信林式同,请他做自己的遗产执行人。让宋淇夫妇继承她的所有遗产。一切和炎樱无干。我注意到一细节:四十年代文章里,提及炎樱,皆称 “朋友”,《对照记》淡化为“同学”。张爱玲惶惶地拖着纸袋到处搬家逃避虫患,可以依赖者唯林式同,炎樱似乎“不作为”。90年代,张爱玲和炎樱的友情似走向式微。《对照记》炎樱篇,是对青春的尊重吧。

    “双声”岁月已成经典。


同学少年都不贱    意林2012年第1期

贺兰雪

偶然读到了张爱玲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讲的是两位女孩恩娟、赵珏之间的情谊沧桑。恩娟嫁了位犹太人,后来移民美国,丈夫成为第一位入阁移民,赵珏则境遇不如恩娟。多年后重逢,两人相对当年平等的身世,便见出高低。

有人觉得《同学少年都不贱》里的恩娟是炎樱。任张爱玲这样孤傲的女子,生命中却也少不了一位闺密。她就是炎樱。炎樱是混血的锡兰(今斯里兰卡)女孩,与张爱玲曾同是圣约翰大学的同学。炎樱是张爱玲给她取的名字。她们一起买鞋,喝咖啡,看橱窗,私语……

炎樱曾在写给胡兰成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兰,你真是不知道现在同爱玲一块出去有多讨厌……一群小女学生跟在后面唱着‘张爱玲!张爱玲!’”那时在众人仰慕的才女张爱玲的面前,炎樱的心里,应该是有些许落寞的。

然而,人生的境遇谁能知道呢。 炎樱写信给张爱玲:“有船主求婚。”船主,应是中产阶级吧。彼时,张爱玲刚结束与胡兰成的婚姻来到纽约,通过炎樱入住救济贫民的职业妇女宿舍。

1993年炎樱信中写到:“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其丈夫)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彼时的张爱玲正处惨淡的极点,没爱情,没婚姻,没名气……惶惶地拖着纸袋到处搬家逃避虫患。1995年75岁的张爱玲逝世于洛杉矶公寓,她没有儿女,当时身边没有一个人,恰逢中国“中秋节”。

命运再一次扭转,时至今日,谁又识炎樱?除了在张爱玲卖得火热的书中,我们可以拼凑出张爱玲生命中曾有一个女孩。

讲这样一样故事,是因为, 现在同学相互见面,我们也总是喜欢比较,谁过得好,谁过得不好。人生的际遇谁能说清,是否幸福、成功只有自己才品得清。同学少年都不贱。每个人的人生对于自己都是最好的。


张爱玲和炎樱——有一种友谊,只能共青春     闫红   
2013-08-07 16:04:49

羊城晚报    张爱玲与一位能共青春不能共晚年的闺蜜    2013.08.08

  炎樱是个漂亮伶俐的女孩,她是张爱玲青年时期的闺蜜。那时,她们简直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亲密得如同一个人似的!

  最初,张爱玲很赞赏炎樱说的一句话:“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后来,张爱玲又将闺蜜的这句话作了修改:“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会飞的花!”

  炎樱,又名獏梦,即吃梦的小兽。这是张爱玲给她起的名字。其实,炎樱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当时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就是《色戒》里描写的那个珠宝店。炎樱的母亲是天津人。

  张爱玲在天津生活时,两家就有来往。后来,二人又一同考入香港大学,成为同窗好友。解放初期,她们先后到了美国。不同的是,张爱玲嫁给了多病而贫穷的赖雅,而炎樱却与一位富翁结合。

  令张爱玲十分恼火的是,对方常常不顾她的感受,不厌其烦地向她炫富。由此,两人的关系慢慢地冷淡起来。

  到老年时,她们的丈夫相继离世。原本,同在异国他乡,两个老龄女人应该相互慰藉,相互帮助和支撑。

  可是,炎樱财大气粗,天天穿银戴金,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然不顾张爱玲生活孤独又拮据的内心感受,不时地在张爱玲面前自夸自己是何等的美丽而性感。说什么“我不老啊,有许多男士在追求我呢”!还说“我正准备第二次做新娘呢,做一只追梦的漂亮蝴蝶”!

  这让张爱玲十分反感。她最后对炎樱说:“比喻蝴蝶是会飞的花,可以;说蝴蝶是花的灵魂,最终会飞到花蕊上追寻它自己,不对!”

  张爱玲将年轻时赞赏炎樱的那句话完全给否定了。张爱玲觉得,蝴蝶飞到花蕊上不是追寻它自己的梦,而是为了索取花蜜,满足自己的贪欲。结合炎樱的处事待人,看得出,她虽然富有,但内心的疆域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

  张爱玲与她格格不入,向背而去。于是,至死,二人再未有过任何交往,甚至再未说过一句话、通过一封信!


天津网    生活广记:张爱玲说炎樱的天津母亲    2013.10.07

        张爱玲有个情同手足的知己,二人曾是大学同窗,她曾见证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礼,她与她的母亲曾给予张爱玲不少激发和灵感。她就是炎樱(1920~1997)。关于炎樱,张爱玲留下过些许描述,散见于《烬余录》、《双声》、《炎樱语录》、《吉利》、《对照记》、《气短情长及其他》等文字中。

  其实,“炎樱”这个中文名字是张爱玲给起的,她本姓摩希甸,名法提玛。晚年的张爱玲回顾自己的一生,遂有了《对照记》,其中涉及的至亲好友并不多,入选者皆可谓她心底最爱的人。书中称,炎樱的“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母亲是天津人,为了与青年印侨结婚跟家里决裂,多年不来往。” 在老上海,炎樱的家在成都路(南京西路口),她父亲在楼下开着间较有规模的珠宝店,店名就叫“摩希甸”,招牌文字是中英文对照的。炎樱一家多从后门出入,宅居楼上。关于此,读者在《色·戒》中不难找到旧年的影子。

  炎樱的母亲来自津城,她什么样?张爱玲熟悉炎樱的家人,综合参照其文字,大致可为这位母亲画一简单素描:她中等身材,肤色还算白皙,常常穿着一身干净大方的中式衣裳,是旧上海常见的殷实人家的主妇。她举止大方,谈吐得体,办事利落,聪明能干,将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氛围温暖,似乎透着天津卫女人骨子里特有的精气神。

  当年,炎樱的母亲思想开明,特别是对爱情的追求,更赢得了张爱玲的欣赏。张爱玲认为,炎樱的母亲嫁给那个锡兰人是一种真挚的追求,称得上是毅然嫁给了爱情,如若不然也将会重复像炎樱的大姨妈那样黯然失色的命运。张爱玲曾描述:“炎樱的大姨妈住在南京,我到他们家去过,也就是个典型的守旧的北方人家。”但是,炎樱的母亲向宿命发起挑战,以真心寻求真爱并诞下爱的结晶。炎樱母亲所拥有的自我精神与勇于挑战的品格,也在其女儿身上得到传承,通过好友炎樱,张爱玲潜移默化地受到感染,自然为张爱玲的生活与文字平添了灵感。

  这位天津妈妈教子有方,也是令张爱玲倍加敬慕的又一层面。相比张爱玲的童年,炎樱是安稳的、幸运的,思维立体,情感饱满,整个身心比较完整。按张爱玲的意思说,炎樱的思想未经训练与奴化,其原生态的感性、健全的理性是让人喜欢的,不像自己曾历经支离破碎的情感。张爱玲认为炎樱斯文,是个“小姐”,属于仕女那一类型的,即得益于她妈妈的“淑女化”的教导。有时,炎樱爱纵情大笑,张爱玲觉得这一点是炎樱忘了母亲的训导。还有一点细节也是关于炎樱与母亲的。张爱玲在《炎樱衣谱》中写道:“炎樱把她母亲的围巾拿了来,中间抽掉一排绒线,两边缝起来,做成个背心,下摆拖着排须,行走的时候微微波动,很有草裙舞的感觉。”这或许可以说明,炎樱的妈妈对孩子们开服装店是支持的。

  20世纪40年代末,炎樱去了日本发展,此后,张爱玲便很少再提及这个闺蜜,偶有文字也是顾左右而言他,难免令读者徒生猜测。有学者在《被讳言的炎樱》一文中称:“在张爱玲的笔下,炎樱永远是一个没有前生,也没有后世的‘女鬼’,戛然而止,已无踪迹。张爱玲走了,炎樱也就彻底被张爱玲带进了坟墓。张爱玲余生简言炎樱,堪比简言胡兰成。”如此这般,炎樱的母亲姓甚名谁?居津何处?家族兴衰?等等一切更随之成为有待打开的谜盒。抛砖引玉,假以时日盼得轶闻佳话。


东方早报    张爱玲《炎樱衣谱》被发现 曾为服装店写广告    2013.11.07

  《更衣记》姐妹篇《炎樱衣谱》被发现

  上半年《小团圆》出版后,陈子善教授在接受早报记者采访时曾说,张爱玲佚作今后发掘方向之一是上海小报。话音刚落,他和他的学生肖进就从上海小报《力报》上发现了张的一篇重要佚作《炎樱衣谱》,日前该作全文刊登在刚刚出版的《现代中文学刊》第二期上。同样是谈衣服,这篇《炎樱衣谱》是张爱玲为好友炎樱新开的服装店写的“广告软文”,文章与张爱玲名作《更衣记》多有相似之处,堪为姐妹篇。

  “短小细致、生动俏皮的《炎樱衣谱》,正是张爱玲继《更衣记》之后讨论中国时装文化的又一篇妙文。”陈子善教授说。据陈子善介绍,“今年,我的学生肖进主编了一本书,叫做《旧闻新知张爱玲》,这本书收集了上世纪40年代上海小报里有关于张爱玲的信息,其中还收录了张爱玲的《炎樱衣谱》前言,这是一个新发现。书中注明这篇文章发表在1945年4月6日的《海报》上,但我经过查证发现这个出处有误,《炎樱衣谱》应该是发表在1945年4月6日的《力报》上。我顺势查找下去,又在《力报》中发现了3小节《炎樱衣谱》,这是张爱玲为好友炎樱新开的服装店写的‘广告软文’,全文1400多字,分成4节来刊发。” 在刊发时候,文章分别以《前言》、《草裙舞背心》、《罗宾汉》和《绿袍红钮》为题刊登在小报《力报》副刊版上。

  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她在《更衣记》里也曾为当时女子不能穿得出众一点感到愤慨“女人要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 而在这一姐妹篇中,张爱玲进而更为激进地为自己和姐妹们辩护:“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现实表示不满,普通都认为是革命的,好的态度;只有对于现在流行的衣服式样表示不满,却要被斥为奇装异服。”不仅是辩护,张爱玲还要把奇装异服和当时的革命联系在一起,求证“奇装异服”的合法性。

  当然张爱玲在意的还是女人喜欢的衣服,而不是什么政治。在这篇《炎樱衣谱》中,张爱玲分别介绍好友炎樱设计的三种服装“草裙舞背心”、“罗宾汉”和“绿袍红钮”,她在专栏文中特别介绍了这些“奇装异服”的款式式样,并在文末附上炎樱计划中的女式服装店的电话。据陈子善介绍,服装店似乎最后没有开成,只留下了这篇广告。要是张爱玲和炎樱的服装店最后开成了,最后能成什么样呢?


大江晚报    张爱玲再次走入“围城”    2014.04.24

    炎樱愿为爱玲与赖雅的婚姻登记作证,可爱玲却“宁愿临时在登记处抓到一个证人”。1960年,炎樱结婚,从纽约寄请帖给张爱玲,对象是医生还是博士,张爱玲也没查问,因为“大家都懒写信”。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谈有时候只有短短的距离,也许怪命运,也许怪时间,但归根到底,大多数人爱的只有自己。

    1966年之后,张爱玲在书信中就未再提到过炎樱,尽管她几乎见证了她所有的辉煌与摔倒,可同居一国,她们的友谊却像省略号,只留下一个袅袅的谜一般的尾巴。炎樱还给张爱玲写信,张没回,炎樱有些委屈地说:“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使得你不再理我。”真不知道?有些悲哀。友谊?友谊有时候脆弱到无可想象,曾经繁花似锦,一瞬间就各自天涯,风吹,雨落,花败,雪化,你与我,都不过是个渺小的存在,在命运的漩涡里一边炫耀,一边挣扎。

    直到1992年,炎樱还给张爱玲写信:“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生?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的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一把年纪还这样?幸亏早断了联系。温柔的友情与粗俗的炫耀,有时只是一线之隔。而在美国的张爱玲寻寻觅觅,她就像一个闯关的人,需要继续冒险,但她似乎从未得到安稳的人生,也许她自己都想不到,告别胡适之后的隔年,她竟然会冷不丁地闯入围城,开始后半生的婚姻生活。她嫁给了一个别人眼中的“老头子”。这老头子刚好和胡适先生是同龄人。

    陈与义写《临江仙》:“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经历过宋朝的靖康之乱,所以长沟流月,寂静凄然。一曲笛声,多少荣辱在其中,更赋苍茫。南渡丧偶的李清照,同样也是“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张爱玲的再婚生活,晚年回想起来,或许仿佛是一场逃难。人间有暖,也只那一瞬,过眼繁华,仅存朝夕,剩下的是日常的烦恼与忧愁,千层万层涌上来,一下便淹没了当初那点小荷尖角似的恩情。

    晚年张爱玲出《对照记》,亮出一生交涉过人物的照片,前尘旧事,情愫种种,牵一发而动全身,来了个总清算。可相片簿里面,并没有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几十年的美国生活,十几年的夫妻,到了晚境,化作一片空白,张爱玲是亦儒亦道,该报恩的报恩,该放手的放手,时过境迁,他之于她也只是一段回忆、一场梦、一段缘、一份劫难。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不打算回去。

    张爱玲是新女性,可她又那样旧。就好像一个女人烫了西式的卷发,但脖子以下,却还爱穿东方的旗袍,那一种古典情怀,总也褪脱不掉。爱玲说,一部《诗经》,她最喜欢两句:“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诗是悲哀的,却又凄美。生死那么大的事,我们都做不了主,却天真地渴望着感情的稳固,好像我们能抵抗一切似的。爱情本虚无,可是,没有感情的浇筑,生活也不过是一场无法定型的流泥,没有意义。

    牧民逐水草而居,初到美国的爱玲,也仿佛牧民,哪里能生存,便往哪里走。纽约的救世军女子宿舍不是久居之地,房租固然不贵,但长久居住下去,不但要消耗钱财,生活安全也不能保证。1956年3月中旬,爱玲离开纽约的女子宿舍,坐火车到波士顿,又转长途汽车去新罕布什尔,到了此地,又打计程车到远离彼得堡市中心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麦克道威尔是美国著名的作曲家,他的夫人1907年在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设立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免费提供食宿,吸引艺术家来此创作。1956年3月,张爱玲找了马宽德、麦卡锡和美国代理人阿姨玛丽·勒德尔做推荐,顺利通过申请,来到了这里。她可以在这里待三个多月,以完成她的第二部英文小说pink tears(《粉泪》)——故事改编自当年傅雷口中1943年“最美的收获” 《金锁记》——张爱玲太迫切需要打开英文市场。张爱玲坐着计程车来了,空气冻冻的,地上有残雪。道旁的树秃而高,营造出一种肃穆。天色暗下来,四周很静,文艺营毛黄的灯光显得那么温暖。张爱玲提着行李走了进去。

    现在想来,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几个月时光,几乎是上天为爱玲安排好的一场相遇。穷途末路,柳暗花明,命运似沉默如谜的呼吸。初到美国,认识的人没有几个,除了炎樱、胡适和几个工作上交接的朋友,张爱玲的交际圈子几乎为零。更别说与人发生恋爱。西谚说:让生命来到你这里。爱玲说:生命有它本来的样子,我们只有描摹。李安拍《断背山》,一座与世隔绝的山成全了一对原本不该相爱的牛仔。也只有天玄地黄,人们似乎才会抛开理性算计,一不小心乱了脑,从了心,爱上了彼此。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是张爱玲生命中的断背山,与世隔绝,迸出真情真意。

    张爱玲不是擅长社交的人,她来到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认识人,但既然在营地中生活,却少不了认识一些艺术家朋友。文艺营的生活方式是:早晨一起共进早餐,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努力创作。为了避免他们创作的连续性中断,午餐都是放在一个小篮子里,摆在工作室入口。下午4点之后可以欢聚和娱乐,晚餐则是在文艺营大厅集中享用。文艺营是张爱玲来美生活中难得的放松,尽管没有实际收入,但阶段性的衣食无忧,到底也让她精神上放松了很多。


民国历史之炎樱    2014.05.30

  她父母在上海繁华的成都路开有珠宝店,《色,戒》中易先生带王佳芝购买的那枚“鸽子蛋”,其原型便出自她家。倘若不识张爱玲,她原本是云海或纤尘中的路人甲。

  她大眼睛,瓜子脸,肩宽腰阔,直视镜头,有着热带地区人民特有的热情目光,与张爱玲的腼腆与欲拒还迎形成鲜明对比。倘若女子亦分泥与水,炎樱属泥,张爱玲属水。两人相识于香港大学,彼时的香港,有着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宁静与斑斓。

  人们总是同情与自己相同命运的人,却会喜欢与自己不同命运的人。炎樱的成长像一株向阳的石榴树,既没有天才似的早慧,也没有无奈的残酷青春;既没有性格惊世骇俗的母亲与姑姑,也没有亲情的扭曲与剥离。她健康简单得像个女佣似的站在张爱玲面前,操着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那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当张爱玲憋足了劲儿得了学校的两个奖学金,她却没心没肺地吃着蛋糕,偏偏她的身材小而丰满,属于随时可能发胖的那一类。很快,战火烧到香港,奖学金变得没有意义。当所有人战战兢兢躲避炮火时,炎樱一个人冒死去电影院看卡通片,电影散场后,如往常那般回宿舍洗澡,宿舍早已人去楼空,而她,哼着歌,窗外不时有流弹划过。

  张爱玲是出名要趁早的,而炎樱只是过好每一天的。女性之间,往往少不了羡慕嫉妒恨,她们却是特例。张爱玲愿意带她见自己所有景仰与喜欢的男人,即使那些男人夸赞炎樱,她也不以为意。难能可贵的是,炎樱并未辜负她。《小团圆》中,有苏青与胡兰成闹出了性病的爆料,炎樱却永远是正面的,明晰的,站在女性这一边的。可见,朋友与朋友很是不相同,而女性之间,能够保持长久友谊的,一定一个是明星甲,另一个只是同学乙,后者可以聪明,可以有才,却不能有野心,一旦有了野心,她便被设防了。

  张爱玲喜欢夸炎樱美,或许正是因为明白炎樱并不那么美。当时在上海,似炎樱这种混血女孩,很难有中国男子追求。而炎樱的性格,又近乎一个中性人。她曾经对张爱玲说,如果我以后的丈夫吻了你,我当时会生气,过后还是会与你和好,因为我一定经常在他面前夸你,因此,他爱上你也是理所当然。这样的表白,因为过于幼稚而显得格外真实,即使很难被感动的人,也是会被它打动的吧。

  炎樱唯一一次出风头,是给胡兰成写的那封信,她的博文通达把胡兰成给震惊了。信看到最后才明白,她原来是要告诉他,朋友代表一个人的水准,张爱玲有我这样的朋友,你怎可小瞧她。一个有着庸常生长经历的幸福女生,往往是甘当配角的,因为她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更不需要在命运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晚年,她曾经写信给张爱玲,说,你一定已经出名了,可我并不开心,因为你连我的信都懒得回了。她以为时光还停留在40年前的上海,停留在两人喝完咖啡,她央求张爱玲送她回家,而张爱玲抱怨了一路,最后硬是要她付给自己坐黄包车回家的一半车费的青葱岁月。她以为昔日女友想出名,如今出了名定然春风得意,却并不知道,光阴已经使一些东西面目全非。彼时两人都在美国,昔日占上风的那一位,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背负了一些不怎么好听的名声,嫁了一个也许自己并不爱的美国老头,名气算是有了,却在贫病交加中挣扎。

  1993年,炎樱给张爱玲的信中写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斑斓的女生……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斑斓,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炎樱丈夫)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还能写出这样纯真得有些傻气的文字,唯一能够说明的是,她过得很幸福,没有经历岁月风沙的打磨,到老还像一朵花儿。她定然不会有炫耀的意思,然而于读信人来说,于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名女人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打击?明星甲与同学乙终于分道扬镳,或许在明星甲眼里,两人其实早已形同陌路。在她看来,同学乙的婚姻生活只是合伙经营,并无爱情可言,这是她在她面前,尚存的唯一骄傲资本。可惜,生活并不认同她的资本,她所谓不为换取什么的真爱,最终换来的却是一个大大的玩笑。

  两年后,张爱玲与世长辞,炎樱并未受邀参加葬礼。炎樱像她的影子一样,出了不该出的名,也像她的影子一样,在人们意犹未尽时莫名消失。

  这就是平民同学乙的故事。往往,在我们身边,那些没有远大志向、没有起伏人生、看上去毫不起眼儿的小豆丁们,若干年后却过着最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