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憎表
(Storm.mg) 2016/07/25
手稿來歷及相關文獻回顧
張愛玲的遺稿,可出版的,近年已悉數付梓,僅餘小部分為未刊稿。二○一五年夏,宋以朗交給我一疊張愛玲的草稿,讓我幫忙整理。當時草稿尚未詮次,僅按紙張大小、顏色和類型(如信封或信紙)稍作分類,內容以作者往事為主,但很零碎。由於每頁均字跡潦草,東塗西抹,宋以朗只能初步確定,手稿中包括一篇〈愛憎表〉散文,但原稿次序未明,也不知道頁數。他大膽猜測,其中可能還有張愛玲晚年未寫完的〈小團圓〉散文。我根據草稿內容及其他線索,從中區分出二十六頁紙,再排列次序,成功重構出部分的〈愛憎表〉。
談〈愛憎表〉前,首先要回答一個基本問題:甚麼是「愛憎表」?張愛玲初次向人提起這篇文,是在一九九○年寫給宋淇和鄺文美的信。一九九○年,陳子善發掘出張愛玲中學時期一些舊作,並發表〈雛鳳新聲──新發現的張愛玲「少作」〉一文,提及她高中畢業時在校刊填過一個調查欄。張愛玲就是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跟宋淇夫婦提及自己在寫〈愛憎表〉,而「愛憎表」就是張愛玲本人對那調查欄的稱呼。
張愛玲手稿收藏者宋以朗先生家餐桌上的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在一九三七年的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有個名為「學生活動記錄,關於高三」的專欄,當中刊出「一碗什錦豆瓣湯」的專題調查結果──「豆瓣」是對三十五位畢業生的暱稱──調查分為六項,每位「豆瓣」用一句話作答。張愛玲的答案如下:
一,最喜歡吃:叉燒炒飯;
二,最喜歡:Edward VIII;
三,最怕:死;
四,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
五,常常掛在嘴上:「我又忘啦!」
六,拿手好戲:繪畫。
調查答案只是孤零零一句話,沒附帶任何解釋,陳子善只能這樣評:
調查答案只是孤零零一句話,沒附帶任何解釋,陳子善只能這樣評:
張愛玲當時才十七歲,怕死是很自然的事。她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最喜歡英王愛德華八世,兩個答案都表現出強烈的個性。
值得留意的是,陳子善的文章並沒有稱呼那調查為「愛憎表」。
張愛玲中學時期的國文科老師汪宏聲,在一九四四年《語林》發表〈記張愛玲〉一文,末段提及張愛玲的同學張如瑾和校刊那個調查:
我今天記張愛玲,同時我懷念著她的同班同學張如瑾君。如瑾是較愛玲更為努力的學生。我在聖校造成了極濃厚的文藝空氣之後,如瑾寫了一篇長篇《若馨》,我代她交給良友趙家璧兄,只因戰事沒有出版。後來她自己印了數百本。可是一直到現在她不再寫,聽說她結婚了,我對她已經不再希望。愛玲在畢業年刊上的調查欄裡,關於「最恨」一項,她寫:「一個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結了婚。」愛玲是有天才的,我希望她暫時──我只好希望暫時──不結婚!
這裡有兩點須注意。其一,同陳子善一樣,汪宏聲並沒稱呼那調查欄為「愛憎表」,可見「愛憎表」只是張愛玲自己想出來的叫法,其後拿來用作〈愛憎表〉一文的題目。其二,儘管汪宏聲在同一段提及張如瑾結婚和張愛玲的「最恨」,但不表示他認為張愛玲寫的「有天才的女子」就是張如瑾。憑上文所述,汪宏聲也不可能如此理解,因為文章寫於一九四四年,提及張如瑾畢業後一直不寫作後,接以「聽說她(張如瑾)結婚了」一句,即表示一九三七年畢業那年,張如瑾根本尚未結婚,那麼張愛玲「最恨」的那件事自然不可能跟張如瑾有關,這是憑常理已可推斷的事。
張子靜後來在《我的姊姊張愛玲》引述汪宏聲的話,同樣沒有明言「有天才的女子」是張如瑾。但後來陸續有張愛玲研究者誤解了汪宏聲或張子靜的話,例如張惠苑編的《張愛玲年譜》提及畢業年刊的調查表時,引用徐新華一九九八年刊於《上海檔案》的〈張愛玲早期習作一瞥〉,直指「一個天才的女子」就是「張愛玲在聖瑪利亞女校的同學張如瑾」。這顯然是不幸的誤會。那麼「有天才的女人」是否真有其人呢?若然,指的又是誰呢?這問題要在我重組張愛玲〈愛憎表〉後才有圓滿答案。
整理手稿者馮睎乾先生的書桌與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寫作過程
〈愛憎表〉的寫作過程,只能在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的通信中找到線索。提及〈愛憎表〉的信只有五封,皆寫於一九九○年至一九九一年。現摘錄相關內容如下,並按需要附加按語。
第一封信是一九九○年八月十六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書名我想改為《張愛玲面面觀》。中國時報轉載校刊上我最討厭的一篇英文作文,一看都沒看就扔了,但是「愛憎表」上填的最喜歡愛德華八世,需要解釋是因為辛潑森夫人與我母親同是離婚婦。預備再寫段後記加在書末,過天寄來。
按:「書名」是指後來出版的《對照記》,張愛玲當初本打算稱為《張愛玲面面觀》,並計畫以散文〈愛憎表〉為「後記」。
第二封信是一九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現在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附錄在《面面觀》末。
第三封信是一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宋淇致張愛玲:
真給你弄得糊塗。
(一)原稿寄來時,書名為《對照記》看老照相簿。
(二)八月二日信中仍稱《對照記》。
(三)八月十六日來信,有云:我想改名為《張愛玲面面觀》。
(四)九月二十四日信說我偶然提及的「有相為證」不妥,信中仍用《對照記》。
(五)十月二十一日信,卻又說:「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附錄在《面面觀》末。」
按:宋淇提及〈愛憎表〉,只此一處,此後也不見追問那篇文的進度。
第四封信是一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擱了些時沒寫的長文(暫名〈愛憎表〉)把《小團圓》內有些早年材料用進去,與照片無關。作為附錄有點尾大不掉,我想書名還是用《張愛玲面面觀》,較能涵蓋一切。
第五封信是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三日張愛玲致鄺文美及宋淇:
我每次搬家都要丟掉點要緊東西,因為太累了沒腦子。這次是寫了一半的長文,怕壓皺了包在原封未啟的一條新被單一起,被小搬場公司的人偷新貨品一併拿走了,連同住址簿。只好憑記憶再寫出來,反正本來要改。《對照記》一文作為自傳性文字太浮淺。我是竹節運,幼年四年一期,全憑我母親的去來分界。四期後又有五年的一期,期末港戰歸來與我姑姑團聚作結。幾度小團圓,我想正在寫的這篇長文與書名就都叫《小團圓》。全書原名《對照記》我一直覺得uneasy,彷彿不夠生意眼。這裡寫我母親比較soft-focus。我想她rather this than be forgotten。她自己也一直想寫她的生平。這篇東西仍舊用〈愛憎表〉的格局,輕鬆的散文體裁,剪裁較易。
按:張愛玲在七○年代寫的《小團圓》小說,由於宋淇勸阻而沒有出版;但張愛玲一直念念不忘想寫自己的過去,故此九○年代初她又改寫《小團圓》為長文,到一九九四年仍未完成。
綜合這五封信,我們知道的主要事實有如下四點。其一,寫作〈愛憎表〉的動機,是解釋新出土的校刊調查表答案。其二,文章最初叫〈填過一張愛憎表〉,後來改題作〈愛憎表〉。其三,〈愛憎表〉是輕鬆的散文,用上《小團圓》小說內一些早年材料。其四,張愛玲曾花了約兩個月寫〈愛憎表〉,已寫得很長,但未寫完。關於第四點,怎麼知道她寫了約兩個月呢?張愛玲在一九九○年八月十六日說「預備再寫段後記」,即表示未開始寫;同年十月二十一日說「現在先寫一篇〈填過一張愛憎表〉,很長」,似乎表示已寫了很長,或至少已有初稿,知道篇幅將會很長,而由「預備」到「很長」,兩句話相隔大約兩個月,可知〈愛憎表〉在兩個月內已有雛型。怎知道未寫完?第四封信形容〈愛憎表〉為「擱了些時沒寫的長文」,用「擱」字,即意味著未寫完。張愛玲本打算將〈愛憎表〉當作附錄收入《對照記》,但嫌「有點尾大不掉」,終於沒有採用;也許在《對照記》出版後,她就沒有衝勁再續寫了。
*作者為香港學者,本文節錄自:為張愛玲整理遺稿〈愛憎表〉的馮睎乾先生專文〈愛憎表的寫作、重構與意義〉。
張愛玲遺稿〈愛憎表〉,全文內容二萬三千餘字,完整刊出於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由宋以朗先生提供手稿,經馮睎乾先生重構整理,香港浸會大學林幸謙先生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不死的靈魂:張愛玲誕辰九十五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之際遇,為此文之發表穿針引線、居間聯繫。
(Storm.mg) 2016/07/23
張愛玲「愛憎表」(1):在那陰暗小房間的燈下
張愛玲〈愛憎表〉手稿第一頁。(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按:張愛玲一九三七年高中畢業時,在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填過一個名為「學生活動記錄,關於高三」調查欄,就「最喜歡吃、最喜歡、最怕 」等六個項目各以一句話作答,竟到了五十餘年後,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催生出終究還是未能完成的〈愛憎表〉遺稿。本文為張的其中一項答案「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結婚」開篇破題,摘文標題為編輯試擬。
我中學畢業前在校刊上填這份「愛憎表」的時候,還沒寫〈我的天才夢〉,在學校裡成績並不好,也沒人視為天才。不過因為小時候我母親鼓勵我畫圖投稿,雖然總是石沉大海,未經採用,仍有點自命不凡,彷彿不是神童也沾著點邊。
還沒經她賞識前,她初次出國期間,我就已經天天「畫小人」,門房裡有整本的紅條格賬簿,整大捲的竹紙供我塗抹。主人長年不在家,門房清閒無事,也不介意孩子們來玩。女傭避嫌,就從來不踏進這間小房間,只站在門口。這是男性的世界,敝舊的白木桌上,煙捲燒焦的烙痕斑斑。全宅只有此地有筆墨,我更小的時候剛到北方,不慣冬天烤火,烤多了上火流鼻血,就跑到門房去用墨筆描鼻孔止血,永遠記得那帶著輕微的墨臭的冰涼的筆觸。
這間陰暗的小房間日夜點著燈,但是我大都是黃昏方至,在燈下畫小女俠月紅與她的弟弟杏紅,他剃光了頭只留一圈短髮,「百子圖」裡的「馬子蓋」,西方僧侶式的髮型。他們的村莊只有兒童,議事廳上飄揚著一面三角旗,上面寫著「快樂村」。
他們似乎是一個武士的部落,常奉君命出發征蠻。上午我跟我弟弟在臥室裡玩,把椅子放倒──拼成當時的方型小汽車,乘汽車上前線──吉甫車的先聲。
我母親和姑姑寄回來的玩具中有一大盒戰爭劇舞台──硬紙板佈景,許多小鐵兵士穿著拿破崙時代鮮豔的軍裝。想必是給我弟弟的。他跟我一樣毫無興趣。我的戰爭遊戲來自門房裡看見的《隋唐演義》、《七俠五義》。寄給我們的玩具中有一隻藍白相間的虎紋絨毛面硬球,有現代的沙灘球那麼大,但是沉甸甸的不能拋也不能踢,毫無用處,卻很可愛,也許她們也就是覺得可愛而買的。我叫它「老虎蛋」,征途埋鍋造飯,就把老虎蛋埋在地裡燒熟了吃。到了邊疆上,我們叉腰站在山岡上咭唎呱啦操蠻語罵陣,然後吶喊著衝下去一陣混戰,斬獲許多首級,班師還朝領獎。
我外婆家總管的兒子柏崇文小時候在書房伴讀,跟著我母親陪嫁過來,他識字,可以做個廉價書記。她走了他本來要出去找事,她要求他再多等幾年,幫著照看,他也只好答應了。他娶了親,新婚妻子也就在我們家幫忙。家裡小孩稱「毛姐」「毛哥」,他的新娘子我們就叫她「毛娘」。毛娘十分俏麗,身材適中,一張紅撲撲的小鵝蛋臉,梳髻打著稀稀幾根劉海,過不慣北方寒冷,永遠兩隻手抄在黯淡的柳條布短褐下。她是南京人,就是她告訴我張人駿坐籮筐縋出南京圍城的事。
我玩戰爭遊戲隔牆有耳,毛娘有一次悄聲向我學舌,笑著叫「月姐,杏弟」,我非常難為情。月紅杏紅行軍也常遇見老虎。我弟弟有一次扮老虎負傷奔逃,忽道:「我不玩了。」我只好說:「好了,我做老虎。」
「我不要玩這個。」
「那你要玩什麼呢?」
他不作聲。
從此休兵,被毛娘識破以後本來也就不大好意思打了。
後院中心有一個警亭,是預備給守衛度過北方的寒夜的,因此是一間水泥小屋,窗下搭著一張床鋪,兩頭抵著牆,還是不夠長,連瘦小的崇文都只能蜷臥。我從來沒想到為什麼讓他住在這裡,但當然是因為獨門獨戶,避免了習俗相沿的忌諱──同一屋頂下不能有別人家的夫婦同房,晦氣的。毛娘與別的女傭卻同住在樓上,但是晚上可以到後院去。男傭合住的一間房在門房對過,都是與正屋分開的小方盒子,距警亭也不過幾丈遠,卻從來沒有人窺探聽房。不然女傭嘁嘁喳喳耳語,我多少會聽到一些。只見每天早上毛娘端一盆熱水放在臉盆架上,給崇文在院子裡洗臉,水裡總渥著一隻雞蛋,他在洋磁盆邊上磕破了一飲而盡,方才洗臉。
「生雞蛋補的,」女傭們說,帶著詭祕的笑容。
我覺得話裡有話,也沒往他們倆是夫妻上面想,只顧揣摩生雞蛋是個什麼滋味,可好吃。我非常喜歡那間玩偶家庭似的小屋,總是賴在崇文的床鋪上看他的《三國演義》,看不大懂,幸而他愛講三國,草船借箭,三氣周瑜,說得有聲有色,別人也都聚攏來聽。
張愛玲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我母親臨走交代女傭每天要帶我們去公園。起初我弟弟有軟腳病,常常摔跤,帶他的女傭張干便用一條丈尺長的大紅線呢闊帶子給他當胸兜住,兩端握在她手裡,像放狗一樣跟在他後面。她五十多歲的人,又是一雙小腳,走得慢,到了法國公園廣闊的草坪上,他全身向前傾仆,拚命往前掙,一隻鎖條上的狗,痛苦地扭曲得臉都變了形。一兩年後他好了,不跌跤了,用不著拴帶子,我在草地上狂奔他也跟著跑,她便追著銳叫:「毛哥啊!不要跌得一塌平陽啊!」震耳的女高音在廣大的空間內飄得遠遠的,我在奔跑中彷彿遙聞不知何家宅院的鸚鵡突如其來的一聲「呱」大叫。
每天中午,我幫著把拼成汽車型放翻的椅子又豎立起來,用作飯桌。開上飯來,兩個女傭在旁代夾菜。也許因為只有吃飯的時候特別接近,張干總揀這時候一掃積鬱。她要強,總氣不憤我們家對男孩不另眼看待。我母親沒走之前有一次向她說:「現在不興這些了,男女都是一樣。」她紅著臉帶著不信任的眼色笑應了一聲「哦?」我那時候至多四歲,但是那兩句極短的對白與她的神情記得十分清楚。
「你這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她總是說我。「將來弟弟大了娶了少奶奶,不要你上門。」
「是我的家,又不是他一個人的家。」
「筷子捏得高嫁得遠,捏得低嫁得近。」
「我才不!我姓張,我是張家人。」
「你不姓張,你姓碰,弟弟才姓張。」又道:「你不姓張,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
我當時裝不聽見,此後卻留神把手指挪低到筷子上最低的地方,雖然不得勁,筷子有點不聽使喚。
張干便道:「筷子捏得低嫁得遠,捏得高嫁得近,」
「咦,你不是說捏得高嫁得遠?」
「小姐家好意思的?開口就是『嫁不嫁』。」
帶我的何干在旁邊聽著,只微笑,從不接口。她雖是三代老臣,但是張干是現今主婦的陪嫁,又帶的是男孩。女主人不在家,交給何干管家,她遇事總跟張干商量。我七歲那年請了老師來家教讀,《綱鑑易知錄》開首一段就是周武王死後,兒子成王年幼,國事由周公召公合管,稱為「周召共和」。我若有所悟地想道:「周召共和就是像何干張干。」
───本文節錄自張愛玲遺稿〈愛憎表〉。由宋以朗先生提供手稿,經馮睎乾先生重構整理,香港浸會大學林幸謙先生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不死的靈魂:張愛玲誕辰九十五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之際遇,為此文之發表穿針引線、居間聯繫。全文內容二萬三千餘字,完整刊出於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Storm.mg) 2016/07/24
張愛玲「愛憎表」(2): 我答錯了,但我覺得另一個答案也不妥
整理手稿者馮睎乾先生的書桌與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按:張愛玲一九三七年高中畢業時,在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填過一個名為「學生活動記錄,關於高三」調查欄,就「最喜歡吃、最喜歡、最怕 」等六個項目各以一句話作答,竟到了五十餘年後,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催生出終究還是未能完成的〈愛憎表〉遺稿。本文為張的其中一項答案「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結婚」部分內容,摘文標題為編輯試擬。
我母親與姑姑剛回國那兩年,對於我她們是童話裡的「仙子教母」,給小孩帶來幸福的命運作為禮物,但是行蹤飄忽,隨時要走的。八九歲的小女孩往往是好演員,因為還沒養成自覺性而拘束起來。我姑姑彈鋼琴我總站在旁邊,彷彿聽得出神,彈多久站多久。如此志誠,她們當然上了當。
她們也曾經一再地試我,先放一張交響樂的唱片,然後我姑姑找了半天找不到一張合適的──我現在才想起來,大概因為輕性音樂很少沒歌唱的。終於她們倆交換了一個眼色,我母親示意「好了,就這個。」
下一張唱片叮叮咚咚沒什麼曲調,節奏明顯是很單薄的舞樂(可能是Ragtime或是早期爵士樂)。
「你喜歡哪一個?」
「頭一個。」
她們沒說什麼,但是顯然我答對了。帶我去聽音樂會,我母親先告訴我不能說話,不能動,不然不帶我去。
我聽她說過外國人有紅頭髮的。
「是真紅?」我問。
「真紅。」
「像大紅絨線那麼紅?」
她不答。
上海市立交響樂團連奏了一兩個鐘頭樂,我坐著一動都不動,臂彎擱在扶手上都痠了。休息半小時期間,有人出去走動,喝點東西,我們沒離開座位。我在昏黃的大音樂廳內回顧搜索有沒有紅頭髮的人,始終沒看見。
她終於要我選擇音樂或是繪畫作終身職業。我起初不能決定。我姑姑也說:「學這些都要從小學起,像我們都太晚了。」
她很欣賞我的畫,只指出一點:「腳底下不要畫一道線。」
我畫的人物總踩著一條棕色粗線,代表地板或是土地。
生物學有一說是一個人的成長重演進化史,從蝌蚪似的胎兒發展到魚、猿猴、人類。兒童還在野蠻人的階段。的確我當時還有蠻族的邏輯,認為非畫這道線不可,「不然叫他站在什麼地方?」也說是巫師的「同情魔術」(sympathetic magic)的起源,例如灑水消毒袪病,戰鬥舞蹈驅魔等等。
「叫你不要畫這道線──」我母親只有這一次生氣了。她帶回來許多精裝畫冊,午餐後攤在飯桌上,我可以小心地翻看。我喜歡印象派,不喜歡畢卡索的立體派。
「哦,人家早已又改變作風多少次了,」她說。
我比較喜歡馬悌斯。她卻又用略一揮手屏退的口吻說:「哦,人家早又變了多少次了。」
我有點起反感,覺得他們只貴在標新立異。印象派本來也是創新,畫的人一多就不稀奇了。但是後來我見到非洲彫刻與日本版畫,看到畢卡索與馬悌斯的靈感的泉源,也非常喜歡。那是由世世代代的先人手澤滋潤出來的,不像近代大師模仿改造的生硬。
似乎還是音樂有一定不移的標準,至少就我所知──也就只限古典音樂的演奏。
我決定學音樂。
「鋼琴還是提琴?」我母親不經意似地輕聲說了句,立即又更聲音一低:「還是鋼琴。」我的印象是她覺得提琴獨奏手太像舞台表演,需要風標美貌。
她想培植我成為一個傅聰,不過她不能像傅雷一樣寸步不離在旁督促,就靠反覆叮嚀。
有一天我姑姑坐在客廳裡修指甲,夾著英文向我弟弟說:「這漂亮的年青人過來,我有話跟你商量。」他走近前來,她攬他靠在沙發椅扶手上。「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我今天晚上要出去。」見他不語,又道:「借我一天,明天就還你,不少你一根。」他始終不答。
他十歲整生日她送了他一條領帶,一套人字呢西裝,不過是當時流行的短袴。我母親買了隻玩具獵鎗給他,完全逼真。我畫了他的畫像送他,穿著這套西裝,一手握著獵鎗站在樹林中。隔兩天我在一間閒房裡桌上發現這張畫,被鉛筆畫了一道粗槓子,斜斜地橫貫畫面,力透紙背。我不禁心悸,怔了一會,想團皺了扔掉,終於還是拿了去收在我貯畫的一隻畫夾子裡。這從來沒跟他提起。
張愛玲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現在我畫的成年人全都像我母親,尖臉,鉛筆畫的絕細的八字眉,大眼睛像地平線小半個朝陽,放射出睫毛的光芒。
「嬸嬸姑姑你喜歡哪一個?」我姑姑問我,立即又加上一句:「不能說都喜歡。總有比較更喜歡的一個。」
她們總是考我。
終於無可奈何地說:「我去想想看。」
「好,你去想想吧。」
我四歲起就常聽見說:「嬸嬸姑姑出洋去嘍!」永遠是毛娘或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頭翠鈴,一個少婦一個少女,感情洋溢地吟唱著。年紀大些的女傭幾乎從來不提起。出洋是壯舉而又是醜聞,不能告訴小孩的祕密。越是故作神祕,我越是不感興趣,不屑問。問也是白問。反正我相信是壯舉不是醜聞。永遠嬸嬸姑姑並提,成為一個單元,在我腦子裡分不開,一幅古畫上的美人與她的挽雙髻的「小鬟」。
「你說你更喜歡哪一個?」我姑姑逼問,我母親在旁邊沒開口。
我背過臉去竭力思索。我知道我是嬸嬸的女兒,關係較深。如果使她生氣,她大概不會從此不理我。
「想好了沒有?」我姑姑隔了半晌又問。
「喜歡姑姑。」
我母親顯然不高興。我姑姑面無表情,也不見得高興。我答錯了,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另一個答案也不妥。我已經費盡心力,就也只好隨它去了。
親戚中就數李家大表伯母來得最勤,一日忽笑道:「小煐忠厚。」
我母親笑道:「聽見沒有?『忠厚乃無用之別名。』」
她還不知道我有多麼無用。直到後來我逃到她處在狹小的空間內,她教我燒開水補袜子,窮留學生必有的準備,方詫異道:「怎麼這麼笨?連你叔叔都沒這樣,」說著聲音一低。
她忘了我外婆。我更沒想起。她死得早,幾乎從來沒人提起我的外祖母,所以總是忘了有她這個人。我母親口中的「媽媽」與「你外婆」是從小帶她的嫡母。她照規矩稱生母為「二姨。」
毛娘是他們家總管的媳婦,雖然嫁過去已經不在他們家了,比較知道他們家的事。
「二姨太 」毛娘有一次說起,只一笑,用手指篤篤輕叩了一下頭腦。
我外婆大概不是有精神病,從前的人買妾檢查得很嚴格,不比娶妻相親至多遙遙一瞥,有些小姐根本「不給相」。她又是他們自己家鄉的村女,知道底細的,無法矇混過去。她又不過中人之姿,不會是貪圖美貌娶個白痴回來。蕩婦妖姬有時候「承恩不在貌」,鄉下大姑娘卻不會有別的本領使人著迷到這地步。
照片上的我外公方面大耳,眉目間有倨傲的神氣,只是長得有點槓頭槓腦的不得人心。
我母親有一次飯後講起從前的事,笑道:「他立志要每一省娶一個。」因為有點避諱,只說「他」,我先不知道是說我外公。可以算是對我姑姑說的,雖然她大概聽見她講過。
我聽了,才知道是我外公。
「那時候是十八行省,一省娶一個,也已經比十二金釵多了一半。換了現在二十二省,那好!」
「他是死在貴州?」我姑姑輕聲說。她總是說「我這些事聽得多了!」向不留心。
「貴州。瘴氣呃!家裡不讓他去的,那麼遠,千里迢迢,就去做個縣丞他非要去嚜!想著給他歷練歷練也好。」家裡想實在拿他沒辦法,像現在的父母送頑劣的兒子進軍校,希望他磨練成個男子漢。才二十四歲。「報信報到家裡,大姨太二姨太正坐在高椅子上拿著綳子繡花。二姨太懷著肚子,連人連椅子往後一倒,昏了過去。」
她顯然是愛他的。他死後她也沒活幾年。他要娶十八個不同省籍的女人,家裡給娶的太太也是同鄉,大概不算。壯志未成身先死,僅有的一兩個倒都是湖南人。第二個湖南人想必是破格看中的。她一定也有知己之感,「多謝西川貴公子,肯持(紅燭賞殘花)」,不過不是殘花是傻瓜。無疑地,即在村姑中她也是最笨的。
───本文節錄自張愛玲遺稿〈愛憎表〉。由宋以朗先生提供手稿,經馮睎乾先生重構整理,香港浸會大學林幸謙先生與中研院文哲所合辦「不死的靈魂:張愛玲誕辰九十五周年紀念國際學術研討會」之際遇,為此文之發表穿針引線、居間聯繫。全文內容二萬三千餘字,完整刊出於七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聯合報) 張愛玲的「愛憎表」:我強烈地感到我在做錯事 2016/07/08
按:張愛玲1937年高中畢業時,在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填過一個名為「學生活動記錄,關於高三」調查欄,就「最喜歡吃、最喜歡、最怕 」等六個項目各以一句話作答,竟到了五十餘年後,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催生出終究還是未能完成的〈愛憎表〉遺稿。本文為張的其中一項答案「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結婚」部分內容,摘文標題為編輯試擬。
初中二年級讀世界名著《佛蘭德斯(今比利時荷蘭)的一隻狗》,開首寫一個小男孩帶著他的狗在炎陽下白色的塵土飛揚的大道上走,路遠乾渴疲倦,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我看了一兩頁就看不下去了,覺得人生需要忍受厭煩的已經太多。當時無法形容的一種煩悶現在可以說是:人生往往是排長龍去買不怎麼想要的東西,像在共產國家一樣。所以我對輟學打工或是逃家的舉動永遠同情,儘管是不智的,自己受害無窮。我始終也不知道這小男孩是到什麼地方去。考試前曾經找同班生講過故事大綱,也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下年讀《織工馬南傳》也如此。最近在美國電視上,老牌「今宵」夜談節目的長期代理主持人芥.廉諾提起從前在學校裡讀《織工馬南傳》,說了聲「那賽拉斯.馬南」便笑了,咽住了沒往下說,顯然不願開罪古典名著引起非議。我聽了卻真有「海外存知己」之感,覺得過往許多學童聽了都會泛出一絲會心微笑。
在中學住讀,星期日上午做三小時的禮拜,每兩排末座坐一個教職員監視,聽美國牧師的強蘇白笑出聲來的記小過。禮拜堂狹小的窗戶像箭樓的窗洞,望出去天特別藍,藍得傷心,使人覺得「良辰美景奈何天」,「子兮子兮,如此良」辰「何」。烏木雕花長椅上排排坐,我強烈地感到我在做錯事,雖然不知道做什麼才對。能在禮拜堂外的草坪上走走也好。上街擺攤子?賣號外?做流浪兒童?這都十分渺茫,其實也就是我一度渴望過的輪迴轉世投胎,經歷各種生活。
我跟白俄女琴師學鋼琴很貴,已經學了六、七年了,住讀不學琴不能練琴,只好同時也在學校裡學琴。教琴的老小姐臉色黃黃紅紅的濃抹白粉,活像一隻打了霜的南瓜。她要彈琴手背平扁,白俄教師要手背圓凸,正相反。
「又鼓起來了!」她略帶點半嗔半笑,一掌打在我手背上。
兩姑之間難為婦,輪到我練琴的鐘點,單獨在那小房間裡,我大都躲在鋼琴背後看小說。白俄女教師向我流淚。我終於向我父親與後母說:「我不學琴了。」
他們在菸榻上也只微笑「唔」了一聲,不露出喜色來。
告訴我姑姑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件事。我母親在法國,寫信到底比較容易。
我姑姑不經意似地應了聲「唔」,也只說了聲「那你預備學什麼呢?你已經十六歲了,」警告地。
「我想畫卡通,」我胸有成竹地回答。我想可以參用國畫製成長幼咸宜的成人米老鼠。那時候萬氏兄弟已經有中國娃娃式的「鐵扇公主」等,我夢想去做學徒學手藝,明明知道我對一切機械特別笨,活動卡通的運作複雜,而且我對國畫性情不近,小時候在家裡讀書,有一個老師會畫國畫,教我只用赭色與花青。
我不能相信我的耳朵,又再問了一遍,是真只用兩個顏色,又是最不起眼的顏色,頓覺天地無光,那不是半瞎了嗎?
我姑姑並沒追問我預備怎樣從事學習,我自己心裡感到徬徨。
我選定卡通不過因為(一)是畫,(二)我是影迷。
以後她只有一次提起我不學琴的事,是在親戚間聽到我父親與後母的反響:「他們當然高興,說:『她自己不要學了嘛!』」
我背棄了她們,讓她們丟臉。
中時電子報 張愛玲遺稿》愛憎表:最怕死 2016/05/05
張愛玲一九三七年高中畢業時,在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填過一個名為「學生活動紀錄,關於高三」調查欄,就「最喜歡吃、最喜歡、最怕 」等六個項目各以一句話作答,「最怕死」即張的其中一項答案。竟到了五十餘年後,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催生出終究還是未能完成的〈愛憎表〉遺稿。
女傭撤去碗筷,泡了一杯杯清茶來,又端上一大碗水果,堆得高高的,擱在皮面鑲銅邊的方桌中央。我母親和姑姑新近遊玄武湖,在南京夫子廟買的仿宋大碗,紫紅磁上噴射著淡藍夾白的大風暴前朝日的光芒。
她翻箱子找出來一套六角小碗用做洗手碗,外面五彩凸花,裡面一色湖綠,裝了水清澈可愛。
「你喜歡吃什麼水果?」
我不喜歡吃水果,頓了頓方道:「香蕉。」
她笑了,摘下一隻香蕉給我,喃喃地說了聲:「香蕉不能算水果。像麵包。」
替我弟弟削蘋果,一面教我怎樣削,又講解營養學。此外第一要糾正我的小孩倚賴性。
無可奈何花落去
「你反正什麼都是何干──」叫女傭為某「干」某「干」,是乾媽的簡稱,與溼的奶媽對立。「她要是死了呢?當然,她死了還有我,」她說到這裡聲音一低,又輕又快,幾乎聽不見,下句又如常:「我要是死了呢?人都要死的。」她看看飯桌上的一瓶花。「這花今天開著,明天就要謝了。人也說老就老,今天還在這裡,明天知道怎樣?」
家裡沒死過人,死對於我毫無意義,但是我可以感覺她怕老,無可奈何花落去,我想保護她而無能為力。她繼續用感傷的口吻說著人生朝露的話,我聽得流下淚來。
「你看,姐姐哭了。」她總是叫我不要哭,「哭是弱者的行為,所以說女人是弱者,一來就哭。」但是這次她向我弟弟說:「姐姐哭不是因為吃不到蘋果。」
我弟弟不作聲,也不看我。我一尷尬倒收了淚。
我從小在名義上過繼給伯父伯母,因為他們就只一個兒子,伯母想要個女兒。所以我叫他們爸爸姆媽,叫自己父母叔叔嬸嬸。後來為了我母親與姑姑出國一事鬧翻了 ──我伯父動員所有說得進話去的親戚,源源不絕北上作說客,勸阻無效,也就不來往了,她們回來了也不到他們家去。我們還是去,但是過繼的話也就不提了。不過我的稱呼始終沒改口。我喜歡叫叔叔嬸嬸,顯得他們年輕瀟灑。我知道我弟弟羨慕我這樣叫他們,不像他的「爸爸媽媽」難以出口。
有一天有客要來,我姑姑買了康乃馨插瓶擱在鋼琴上。我聽見我母親笑著對她說:「幸虧小煐叫嬸嬸還好,要是小煃大叫一聲『媽』,那才──」
其實我弟弟沒響響亮亮叫過一聲「媽媽」,總是羞澀地囁嚅一聲。
關於倚賴性,我母親的反覆告誡由於一曝十寒,並沒見效。七八年後我父親還憤憤地說:「一天也離不了何干,還要到外面去!」
轉世投胎靠評分
但是當時她那一席話卻起了個副作用,使我想到死亡。那時候我們住白粉壁上鑲烏木大方格的光頂洋房,我姑姑說「算是英國農舍式。」有個英國風的自由派後園,草地沒修剪,正中一條紅磚小徑,小三角石塊沿邊,道旁種了些圓墩墩的矮樹,也許有玫瑰,沒看見開過花。每天黃昏我總是一個人仿照流行的《葡萄仙子》載歌載舞,沿著小徑跳過去,時而伸手撫摸矮樹,輕聲唱著:
「一天又過去了。
離墳墓又近一天了。」
無腔無調,除了新文藝腔。雖是「強說愁」,卻也有幾分悵惘。父母離婚後,我們搬過兩次家,卻還是天津帶來的那些家具。我十三歲的時候獨自坐在皮面鑲銅邊的方桌旁,在老洋房陰暗的餐室裡看小說。不吃飯的時候餐室裡最清靜無人。這時候我確實認真苦思過死亡這件事。死就是什麼都沒有了。這世界照常運行,不過我沒份了。真能轉世投胎固然好。我設法想像這座大房子底下有個地窖,陰間的一個閒衙門。有書記錄事不憚煩地記下我的一言一行,善念惡念厚厚一疊賬簿,我死後評分發配,投生貧家富家,男身女身,還是做牛做馬,做豬狗。義犬救主還可以受獎,來世賞還人身,豬羊就沒有表現的機會了,只好永遠沉淪在畜生道裡。
我當然不會為非作歹,卻也不要太好了,死後玉皇大帝降階相迎,從此跳出輪迴,在天宮裡做過女官,隨班上朝。只有生生世世歷經人間一切,才能夠滿足我對生命無饜的慾望。
「這輩子總要過」
基督教同樣地使人無法相信。聖母處女懷孕生子,這是中國古老的神話已有的,不過是對偉人的出身的附會傳說。我們學校的美國教師是進步的現代人,不大講這些,只著重「人生是道德的健身房」。整個人生就是鍛練,通過一次次的考驗,死後得進天堂與上帝同在,與亡故的親人團聚,然後大家在一片大光明中彈豎琴合唱,讚美天主。不就是做禮拜嗎?學校裡每天上課前做半小時的禮拜,星期日三小時,還不夠?這樣的永生真是生不如死。
但是我快讀完中學的時候已經深入人生,有點像上海人所謂「弄不落」了,沒有瞻望死亡的餘裕,對生命的胃口也稍殺。等到進了大學,炎櫻就常引用一句諺語勸我:Life has to be lived.勉強可以譯為「這輩子總要過的」,語意與她的聲口卻單薄慘淡,我本來好好的,聽了也黯然良久。
但是畢業前一年準備出下年的校刊,那時候我還沒完全撇開死亡這問題。雖然已經不去妄想來世了,如果今生這短短幾十年還要被斬斷剝奪,也太不甘心。我填表總想語不驚人死不休,因此甘冒貪生怕死的大不韙,填上「最怕死」。
或者僅只是一種預感,我畢業後兩年內連生兩場大病,差點死掉。第二次生病是副傷寒住醫院,雙人房隔壁有個女性病人呻吟不絕,聽著實在難受,睡不著。好容易這天天亮的時候安靜下來了,正覺得舒服,快要朦朧睡去,忽聞隔壁似有整理東西的綷縩響動,又聽見看護低聲說話,只聽清楚了一句:「才十七歲!」
歲數即是身分證
小時候人一見面總是問:「幾歲啦?」答「六歲」,「七歲」。歲數就是你的標誌與身分證。老了又是這樣,人見面就問「多大年紀啦?」答「七十六了,」有點不好意思地等著聽讚嘆。沒死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形貌個性,一切資以辨認的特徵,歲數成為唯一的標籤。但是這數目等於一小筆存款,穩定成長,而一到八十歲就會身價倍增。一輩子的一點可憐的功績已經在悠長的歲月中被遺忘,就也安於淪為一個數字,一個號碼,像囚犯一樣。在生命的兩端,一個人就是他的歲數。但是我十七歲那年因為接連經過了些重大打擊,已經又退化到童年,歲數就是一切的時候。我十七歲,是我唯一沒疑問的值得自矜的一個優點。一隻反戴著的戒指,鑽石朝裡,沒人看得見,可惜鑽石是一小塊冰,在慢慢地溶化。過了十七就十八,還能年年十八歲?
所以我一聽見「才十七歲」就以為是說我。隨即明白過來,隔壁房間死了人,抬出去了,清理房間。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在那一色灰白的房間裡,黎明灰色的光特別昏暗得奇怪,像深海底,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是我死了自己不知道,還是她替我死了。
(本文節錄自張愛玲遺稿〈愛憎表〉,全文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七月號)
(中國時報)
蘋果日報 今天來點正能量 馮睎乾 2016/07/11
七一還在台北,但也留意到巴基之星的新聞:牠起步漏閘,一直包尾,最後三百米才在大外檔急起直追,結果反敗為勝。這樣戲劇性的事,沒料到翌日也發生在我身上。那天我出席中研院的張愛玲研討會,要用國語宣讀論文。同場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我國語爛,不能用「鬼仔性格」開脫,因為美國來的鬼婆教授,國語也琅琅上口。研討會規定學者的發言時間,於是人人連珠炮發,務求在時限內將研究重點一個也不能少地讀出來。國語我十年不講一次,論流利和發音,簡直輸九個馬位。這時宋公子陰陰嘴笑,同我說:「怯,你就會輸一世。」Come on,崔世安也不怯,但被人笑一世。
首位講者是明星教授王德威,他引用張愛玲〈把我包括在外〉,提及Samuel Goldwyn少年時由東歐移民美國,活到九十歲英語也不純熟,於是張愛玲說:「據說個性強的人沒有語言天才。」我靈機一觸,輪到我演說時,開場白就爆肚:「我跟王教授剛提到的Samuel Goldwyn一樣,個性很強,所以國語說得不好,今天第一次公開用國語演說,請大家見諒。」說話時我望一望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王德威教授。他立即笑瞇瞇帶頭拍掌,全場跟着掌聲雷動。我詭計得逞了。之後即使說得怎樣差,都不過符合市場預期,股價不會大插。何況我還有後着:將自己的弱點當作優點呈現。
人的集中力有限,用急口令語速說話,即使你講得完,聽眾也跟不上,我反正講得不好,就索性不多言,預備的投影片,儘放些惹笑的圖片,還設計了問答遊戲,讓大家邊聽邊玩,結果我說話不多,台下反應卻出奇的好。其實我早背熟拼音,加上事先自貶,反而有人讚我說得不錯。沒有撚呔撚或吹屎眼,我的首場煲冬瓜演講,就這樣輕舟已過萬重山。
也許人人都有一個「巴基之星故事」,我這個故事的教訓是:成功的關鍵,有時不在發揮你的優點,而在認識和善用你的弱點。
蘋果日報 人生總有幾個古怪旅伴 馮睎乾 2016/07/08
人生路上,總會遇上幾個古怪旅伴,我當然也遇過,其一是宋以朗。向來戲稱他「宋公子」,當然不因為他有錢,用他自己的話,他只是「住在加多利山的窮人」,而是他出身書香世家──爺爺是通八國語言的秀才,爸爸宋淇是橫跨電影、文學、翻譯、紅學各個領域的異人,張愛玲譽為Renaissance Man,時髦點的說法就叫Slash──散慢的談吐,隨意的聳肩,頑皮的微笑,自然流露出一種「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氣度。
對於哪裏曾死過人,宋公子有廣博的知識,只是我看不透他有幾分認真。赴台當日,我、宋公子和林幸謙教授坐同一班機,林教授知道宋公子是Marco Polo會員,就問可否帶他到貴賓室見識,順便沖個涼。宋公子立即講了一個震驚十三億人的故事:「有人喺呢個貴賓室沖涼,死咗幾日都無人知呀!」我和林當堂嚇一跳,連問:「真係㗎?點解嘅?」宋攤攤手,一臉不耐煩說:「你咪自己查囉。」我後來真的查了,沒發現「死咗幾日」的報導,但兩個月前確實有新聞說,一名六旬婦在貴賓室淋浴時昏迷,一小時後才被發現。後來在台北趁空檔逛街,經過「ATT 4 FUN」大樓,宋公子即指着大門說:「嗱,嗰度兩年前咪有個差佬畀五十個黑衣人打死囉。」我後來查一查,是真的。
他的百無禁忌金句簡直無處不在。台北入境時要打指模,我問他為甚麼這樣麻煩,他說:「係怕你浸死咗,認唔到條屍,有指紋咪唔怕囉。」在中研院開研討會,公眾可來旁聽,午餐是一人一便當,中間兩次茶點,院士、學者和公眾同樣待遇。我好奇問:「人人都可以免費任食?」宋公子狡黠地笑着說:「係呀,記住第日搬嚟做街坊,呢度咁多研討會,實唔怕餓死。」茶點其實不錯,說得我有點心動。
和宋公子雖相識多年,結伴出遊還是首次,日程安排得很緊密,但聽他沿途胡說八道,總算是在牢獄中開了一扇窗,讓我呼吸到新鮮空氣。
蘋果日報 台北的士奇遇 馮睎乾 2016/07/08
說來有點奇怪,我在香港長大,台灣這麼多年來都未去過,今回破例也是公幹:到中研院宣讀論文。上周末會議結束,晚飯後一行人到誠品信義店慶祝。李歐梵教授和太太在101吃飯,晚一點來。等待期間,我們隨便分成幾個圈子,宋以朗在我前方一張枱,聊得很起勁。李歐梵夫婦一到,旋即形成小黑洞,分散的人自動向他圍攏,可見質量和引力的關係,在物理和人際層面都是一樣。
歡敍幾小時,終於酒闌人散。我和宋以朗隨手截了輛計程車,一上車就聽見廣東歌。司機我只望見背影,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感覺三四十歲。他播的廣東歌我從未聽過,瞄一下播放清單,原來是G.E.M.。於是在隨後短短十分鐘車程,我意識到即使用廣東話交談,也最好不要提任何人名。我們的對話很尋常:宋以朗講他在另一枱聊了甚麼,然後扯到《少帥》,我最後說,很多學者看過我寫的《小團圓》評論,都忘了誰是作者,因為我的名字難記。
話口未完已到飯店。他付車資,我下車等。約十秒後,他拿着司機名片出來,神色有異,喃喃自語:「點解會咁嘅?」他從小嚇大,素來氣定神閒,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麼錯愕。原來剛才司機給他名片時說:「宋先生,需要車可以找我。」我可肯定全程沒稱呼過他,甚至連「張愛玲」三字也沒提。他定過神後,即以統計學家口吻分析:「發生這件事需要四個條件。一,他是的士司機。二,他恰巧接載我。三,他懂得廣東話。四,他熟悉張愛玲,包括我和她的關係。同時符合四個條件的機會很微,在香港、大陸都沒遇過這種事。」最後他開玩笑說:「死啦,我哋畀人跟呀!」翌日我們告訴《印刻》的初安民和作家駱以軍這個故事,他們紛紛大喊:「很可怕啊!」
台北此行,最令我難忘的人,不是大教授或名作家,而是一位有福爾摩斯頭腦的司機,他叫任元凱。一個城市的文化水平,也許可以從的士司機身上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