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匯報)    宋以朗特立獨行不寂寞    2009.03.11

採訪:梁小島、李卓賢 文:李卓賢 圖:李卓賢

 多得前人一筆舊賬,最近又有不少媒體叩門宋以朗。進出宋家加多利山的門庭之間,記者告之管理員要尋訪這位張愛玲的遺產代理人,對方沒查問甚麼,看似早已見慣不怪。總以為一個人對某類問題回應太多,好比定期考試碰見同一題目,先是感恩如此簡易,繼而感到重複麻木,可宋以朗統統一式化解:我是讀統計學出生的,回答問題也就鋪陳事實,列明起源。這正如他談論《小團圓》出版緣由:「因為某些理由,我做了這樣的決定,你可以不同意,但你不同意決定以前,先要理解事實,才可形成你的意見。」

 大概以任何理由接近宋以朗的人,都會先對他的香港老家感興趣,一來張愛玲曾於該處客居(不過幾個月而已就成了標籤),二來數千呎對一個單身男人來說實在大了點。1952年他的父母宋淇(林以亮)與鄺文美(方馨)夫婦帶著子女與傭人來港,最初住北角繼園,與張愛玲在52至55年間曾為毗鄰造就「半生緣」,至1959年繼園拆卸,才舉家遷至現址。

 宋淇既為著名電影人,也為出版名人,偌大居所自然成為電影人文化人聚腳點,加上家裡孩子與傭人,熱鬧非常。然而宋家姊弟在1968年留美讀書,這裡後來成為宋氏夫婦養老的地方,直至2003年,宋以朗因回港照顧母親,才在香江重新落腳。母親在 2007年去世,現時只照顧一位患老人痴呆的老阿姨,每天問她記不記得自己。

「八隻狗,其實沒甚麼好揀」

 宋以朗留美三十年,洛杉磯也好,紐約也好,總之大城市他就喜歡,居所只須聽不見鄰居的電話錄音,更不要附送草地。於他來說,全世界最辛苦的事情就是打理草地,如果加上兩棵樹,到秋天的時候落葉又多,清早的時候有幾隻吵耳的鳥,「簡直世界末日。」他如此形容。

 從前好些雜誌和他做專訪,筆觸間總流露淡淡寂寞,記者則疑心那不過是觀者自我投射。宋以朗怕悶沒錯,有一段日子在美國中部,陪著同事去看賽狗,「但坐在那裡,很難相信做人做到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隻狗,其實沒甚麼好揀!」而他在學生時代,由美國東部到西部,由北走到南,看佛羅里達州的海明威老家,經過美國中部的麥田,晚上在車上睡覺,睡醒就拿著地圖四處行。都是一個人,「邊個咁得閒做D咁匯 №。」

 所以說悶與不悶,可謂豐儉由人。

要拍馬屁就免了

 也好比記者都不太理解宋以朗既為博士,為何不在大學做研究,而四處亂晃。

 宋以朗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Stonybrook)統計學博士畢業,曾任全球第二大統計公司KMR的顧問。

 「做研究讀博士,主要是在過程中學會了甚麼,不可能以為論文有甚麼革命性高見,人家不是需要這些東西,要明白人們為甚麼接受你那篇論文,其實看你的風度。」在宋以朗的經歷中,學院其實不太理會論文寫甚麼,主要考你懂不懂專業術語,在TOPIC DEFENSE中能否有紋有路,以決定有無資格和教授博士平起平坐。就算進入了學院,為了爭一張終身長約,又要搞很多政治和人事,又要寫很多與研究無關的計劃書,對他來說要搞政治,很沒意思。

 可能你會說,做人就是韋小寶,但對宋以朗來說,受閒氣總比拍馬屁好受。他後來在Arbitron 做全美電視收視統計,計算百多個客戶的收視率,讓廣告商知道收視,制訂市場策略。「電視收視率最簡單,你憑著你認為的方法去做,做得對,不需要理會別人的說話。」當然電視台也有遷怒他們的時候,但頂多只能發洩不滿,財大氣粗推翻不了數理原則。

逼出來的兩文三語

 宋以朗自言未有遺傳父母的語言天份。父母對子女在這方面「從來沒有教甚麼,也沒說翻譯技巧甚麼」,宋淇也說「讀文科搵唔到食」,可是環境卻培養了宋以朗個人的語言才華。宋家本身慣說上海話,而宋氏夫婦為了子女,又多說廣東話,而小時候的宋以朗很意識到本地人對南來者的歧視,強逼自己說地道方言,後來負笈異鄉,又要運用英語。宋以朗做統計做翻譯,卻自謙數學不好,語言只屬因勢利導,但他沒否認從小記憶力好,就像他母親記下張愛玲說話做語錄,他過去已很留意別人的口音與用詞。

 這令他在1986年有過一段特別的翻譯因緣,在政府工作的大姨母「臨時拉伕」,找宋以朗當法官的傳譯,翻譯臥底暗探與香港移民黑幫交談錄音。宋以朗在裡面聽到很多黑道語言,有時覺很可笑:「裡面沒有電影裡的江湖義氣,例如這條街有五人收保護費,其中一人坐牢,出來以前數被人收了,還預支三個月,抵你死,還旨意人家畀安家費。」他也經歷過台灣情報機關指使竹聯幫暗殺旅美作家江南一案,這名美籍華人寫宋美齡的書進行勒索。在這案中,宋以朗又被指派去聽台灣方言。

 憑藉翻譯與統計的本事,宋以朗回港後開設個人博客「東南西北」,是為一門不收錢的「生意」。往日宋淇看十多份早晚報,雖為右派,仍讀《大公》,左右互搏,今天宋以朗每天留連網海,喜歡同一件事不同報紙的看法,捉中外失實報道,結果全球每天有人「聽候發落」。問他「好玩在甚麼地方」,他說好玩在「找到假新聞,知道又有外媒上當了,於是很開心」。最近有新聞說懷疑青島富豪因不抵金融危機而「裁員」情婦,造成情婦撞山車禍假象,宋以朗就查出這是假新聞,令該報查出記者從小說中得到啟發,繼而道歉,又令到借題發揮的外媒道歉。「2008年之後要小心,」宋以朗警告,他指,以前報道甚麼是沒人理會的,現在多了中國網民,就算事情不一定錯,以他們的搜索能力與群眾壓力,往往能逼人道歉。

張愛玲是我的責任

 如此生活多姿多彩,又自得其樂,張愛玲的遺物更令他的生活變得多事。人們不厭其煩地問宋以朗「眼中的張愛玲」,對他來說,張愛玲不過是父母的一位朋友,只見過一次半次,有時傭人收信時會說「張愛玲的信又來了」,大家私下也沒有交往。宋以朗更不是張的粉絲,他對文學的態度是「一講文學價值就有個人的觀點」,盡量不說文學部分,只交代歷史事實,多則告訴你張愛玲的遺囑並沒有說銷毀《小團圓》;少則對照張的作品與書信,找出張愛玲多少虛實。

 「未回來以前(張愛玲)對我的影響是零,我只知道她和父母過身以後,我會是遺產執行人,就算我回來照顧媽媽,我也不認為可以做一些決定。」但在鄺文美過身後,宋以朗不得不考慮了──既要考慮皇冠出版社和前人面對的無理指摘,又要履行一個版權持有人的責任。啊,還得文質彬彬地與我們這些好事之徒花幾天幾小時閒話家常。

 「張愛玲在將來都會成為你的責任了。」記者補充。他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