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舫:中国现代戏剧的先行者

南方都市报    宋春舫:中国现代戏剧的先行者     2012.09.11


 《宋春舫戏曲集第三集》之《凯撒大帝登台》(内页)《第一集》封面。


 宋家为数不多的宋春舫个人照。

宋家为数不多的宋春舫个人照。

    青岛海洋馆任职

    1925年,祖父宋春舫因身体原因辞去所有教职,到青岛疗养,他当时在青岛曾任天文台海洋馆馆长职务。青岛原属于德国的势力范围,“一战”后,根据“凡尔赛合约”,原来德国在青岛的特权被转让给日本,但德国对青岛的影响还非常大。当时的青岛政府希望我祖父可以帮忙和德国人打交道。因此青岛政府就给了他天文台海洋馆馆长这么一个衔头,以便和德国人交际。根据我爸爸的说法,祖父宋春舫当时在青岛政府是第四把交椅。但我觉得不合情理,一个海洋馆馆长怎么就排第四了呢,难道只是为了应付德国人?

    祖父在家里雇了两个大厨,一个煮中国菜,一个煮德国菜。很多人都看不起德国菜,觉得不入流。德国菜通常就是一大盘各式香肠,伴着香肠的就是一些酸白菜。祖父特意请一个煮德国菜的厨师是为了招待德国人,而他在招待德国人的时候也不会跟他们聊太多的公事,只是闲话家常而已,所以德国人认为跟他打交道比跟其他中国人好,多少有点德国祖家风味。

    关于我祖父担任海洋馆馆长的过程,我爸爸好像也不清楚。近日我有个访客,他是青岛市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对祖父和当时的海洋馆有研究兴趣。根据这个访客的资料可以看到海洋馆是如何建成的。有个名叫子猷的作者写了一篇文章《为海洋科学研究奠基———纪念宋春舫与蒋丙然二位先驱者》,提到宋春舫在一次参观摩洛哥的海洋博物馆和水族馆后就对海洋科学发生很大兴趣。

    1930 年8月,中国科学社在青岛开会,蔡元培建议在青岛成立中国海洋研究社,其后有三个人参与筹备,一个是青岛市市长胡若愚;一个是青岛气象台的台长蒋丙然;第三个是我祖父。由于蒋丙然是气象台台长,而气象台许多方面也包括了海洋,基于当时没有与海洋相关的馆,就提议建立海洋馆,委任我祖父为参事。当时青岛市没有权利随意委任,要到南京请示,有公文证明的。海洋馆1931年动工,1932年完工。他们三人每次开会都会作记录。例如筹钱,当中我祖父捐的最多,有一万大洋。实际上真正工作的也是我祖父。

    褐木庐藏书去向

    在青岛居住了一长段时间后,可能是觉得身体已经好转,也可能是觉得没什么改善,祖父决定搬回北京。据我爸爸的说法,祖父把褐木庐七千余册藏书中的外文戏剧藏书带到北大的一间房子。因为他以为会住很长一段时间,便在北大里面盖了一栋房子。

    祖父逝世后,这批外文书留在北京,而我爸爸宋淇当时安家在上海,条件并不允许把这七千多本书运到上海,即使运到上海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再者,有谁会要看这些书呢?我爸爸应该不看这些古典的法文话剧,他只会英文和中文,不会法文。那么,这批书最后在哪里?

    我家有一个亲戚名为温之章,我父亲的表兄,复杂帮宋家打理事务。他称呼我祖父为“代父”。他比我爸爸大,现在应该九十多岁。他曾写过一份信给我爸爸,信中谈及这批书,大意是说,祖父生前在北京有协议将来将这批书全部捐出,这封信对追查那些书的下落非常有用。根据一些说法,这批书最后捐给了当时的燕京大学。

    我叔叔宋希给姑丈的信曾提到褐木庐其他藏书的去向:上海解放后,母亲(指我祖母)即询问如何处置,当时曾有私人图书馆向家中接洽。我们认为此理应为国家财产,唯有国家方有能力加以保存并继续添购,实非私人能力所及,故即去信主张将全批藏书捐献人民政府。母亲回信云曾向负责机关转呈此意。当时承当局照顾并指示云:“可捐献三对象为:北京图书馆、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国立剧专,由遗族决定。”我们等人认为父亲(指我祖父)在世时与北京图书馆曾有口头承诺,故应秉承遗志捐献北京图书馆,其后母亲照办。

    到了“文革”,这批藏书变成腐败的书,有些被人找出来,有些就流入北京旧书市场。我现在家中就有两本,是我爸爸的朋友在北京看见,买下寄过来给我们的。

    希望能写一本《欧洲戏剧史》

    在法国留学时,我祖父宋春舫认为要学到最好的、最正确的、最漂亮的语言要从戏剧入手,大概就在那对戏剧发生兴趣。他闲下来就去看戏、看舞台剧、歌剧,并为当地的报纸写戏评。他通过观看戏剧逐渐切入对戏剧的研究。回国后,他到北大教戏剧史。他对戏剧方面的努力,只有增加,没有减少。

    后来因为患病,他无法专注于工作。我爸爸很少向我提及祖父对中国戏剧的贡献,我是看了家中留下的一些资料才知道。有一本书,《宋春舫:从莎士比亚说到梅兰芳》,对了解祖父宋春舫与戏剧的关系,非常有用。

    《宋春舫:从莎士比亚说到梅兰芳》由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所编,序中提到祖父最大的功绩是在戏剧研究、翻译和创作方面。他是研究现代戏剧的先行者,对西洋戏剧的评论和推介不遗余力。

    祖父在话剧创作上也做过有益的尝试。有《一幅喜神》(三幕剧)、《五里雾中》(独幕剧)、《原来是梦》(三幕剧)等剧本行世,后来结集为《宋春舫戏曲集第一集》。这三部话剧都是讽刺喜剧,而且都属于他所谓的“短剧”。他还写过一部极短的“未来派三幕剧”《盲肠炎》。他创作的剧本虽然很少演出,但他在话剧形式的探索上的努力仍然值得注意。

    祖父著作对中国现代戏剧的影响,戏剧史家赵景深有如下的回忆:“宋春舫是戏剧(尤其是话剧)的先知先觉或老前辈。我最早读的戏剧理论书就是《宋春舫论剧》第一集,这是民国十二年出版的,离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因了这本书,我才知道戈登格雷、来因赫特、小戏院、表现派、未来派等等,像我一样对于这本启蒙运动的书感谢的人,想来不少吧?”

    我爸爸宋淇曾说,祖父的成就决不限于这几册著作。除了著作以外,他一大部分经历用在整理和收集材料方面,不断地买书,尤其是关于戏剧的书。他还希望自己能专心写一本《欧洲戏剧史》。

    毛姆对宋春舫的印象

    在祖父的戏剧生涯上,有件事不得不提。1920年英国作家毛姆访问中国时,我祖父曾和他在北京见面,探讨中西戏剧之异同,这件事在毛姆的游记《中国屏风》 (O naChineseScreen)上有记载。我有这篇英文的原著,另外有篇我爸爸写的《毛姆和我的父亲》。另外张爱玲1960年代在多处美国大学演讲都有引用这段东西对话。

    《中国屏风》是毛姆1919-1920年中国之行的产物,包括58篇原本可以写成小说的“素材”,连缀成一组中国之行的“叙事”。其中有一章《一个戏剧工作者》,记载了他和我祖父宋春舫会面的经过。他把我祖父描绘成一个刻板的理想主义者,不通世故,并将之挖苦很深。我父亲在《毛姆和我的父亲》里提及了这篇文章的内容,并截取部分文章加以分析。

    《一个戏剧工作者》里一开始这样写:“他(宋春舫)送进来的名片周围有一道黑边,在他名字底下写着;比较近代文学教授。”爸爸在文章中解释,之所以在名片上印黑边,是因为这时宋春舫的母亲刚去世不久,为她服孝。

    然后,毛姆问:“如果要使学生们熟悉当代的小说作品,该向他们推荐的是哪几本英国和法国的作品?”宋春舫有点踌躇,终于回答:“我不敢说,因为小说并不是我的本行,我只会教戏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我的专教欧洲小说的同事来拜访你。”

 我爸爸说,在1920年以前,我祖父宋春舫在文章中所介绍的近代戏剧家中:如高尔斯华绥、王尔德、法郎士、邓南遮、苏德曼、霍泼特曼等同时都是小说作者,他不可能不知道。可能是他觉得自己对当代小说没有深刻研究,不敢随便发表意见,以免贻笑大方。

    祖父宋春舫认为写作戏剧的技巧很复杂而奥妙,向毛姆讨教写剧本的秘方。毛姆回答:“只有两个:一要有丰富的常识,二要言归正传。”宋春舫有点惊愕地问:“难道只要做到这两点就可以写剧本了吗?”毛姆承认:“此外还需要一种诀窍,并不难,就像打子弹的诀窍一样。”我爸爸解释出现以上的一幕,是因为毛姆为当时最成功的职业剧作家,他来中国时可以说是舞台的天之骄子,祖父宋春舫向他请教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些话是一个深知此中甘苦的过来人的经验。而对祖父宋春舫而言,恐怕一时无从领会。

    祖父又接下去问:“为什么美国的大学都在开戏剧技巧的课程呢?”毛姆回答得很巧妙:“美国人是最讲究实际的民族。听说哈佛大学还特地设立一个讲座,教老太婆如何吃鸡蛋呢。”祖父对这种带有幽默的讽刺一时未必能领略,只好跟着问:“我实在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毛姆回答:“你如果不会写剧本,没有人可以教你,你如果会写,那就容易得像从树上掉下来一样。”毛姆在书中如此描写祖父宋春舫听到此话的神态“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非常困惑的表情。”祖父又进一步问:“如果写一个剧本如此容易,那么剧作者写一个剧本为什么要那么长久?”毛姆认为不然:“写剧本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凡加和莎士比亚以及数以百计的剧作家都是写得多而且快的。”然后他们继续探讨易卜生以及戏剧的前途。

    我爸爸在《毛姆和我的父亲》上写道:“毛姆在这篇文章中,对宋春舫挖苦得很厉害,但在《中国屏风》整本书而言算是很客气,因为他对他在中国所见到的欧美人士,几乎没有一个不加以揶揄鞑伐,唯一青睐的人物是辜鸿铭,并称之为哲学家。中国很少人会同意这样一个尊称,由此可见毛姆的偏见,他对中国的了解实在有限。”

    然后,我爸爸在文章结尾处分析两人的异同。他说,“毛姆这篇文章,虽然只是肤浅的速写,却提供了近代中国的基本问题。毛姆在谈论到我父亲和辜鸿铭时,无形中反映了一部分西方高级知识分子的观点。他们认为中国是神秘的,可爱的,应该保持原有的文化传统和美德,不应该盲目地去追随和学习近代欧美各国的科学成就和机械文明。他们认为中国仍在闭关自守。他们完全忽视了世界潮流的趋向和中国本身对现代化的迫切追求。而我父亲呢,却多少代表了五四以来的欧美留学生,希望他们留学的心得应用到社会上去,不管是科学也好,文学也好,以推进中国的现代化。以我父亲而言,他生前曾大量介绍过欧美戏剧(先后出版了《宋春舫论剧》五集)和写过几个不能上演的剧本,但对社会并没有产生任何积极的作用。在抗战前,他亲眼见到舞台剧有了相当可观的作用,但舞台剧始终没有成为中国人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祖父宋春舫在1938年去世了,曾祖父仍在世。祖父宋春舫的母亲是正室,只有他一个儿子。另有一个妾氏所生的儿子名为宋春涛,他曾来过香港,我爸爸不太喜欢他,大概在上海时就开始不喜欢他。我妈妈也不太喜欢宋春涛。

    祖父宋春舫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宋梁(或宋良?)是大哥,我爸爸宋淇是二哥,宋希排第三,而女儿就是哲明。

    关于宋梁,我没任何资料。我爸爸曾跟我说过有关他的故事,但我深感怀疑说是祖父年轻没结婚时,让家里一个女佣怀孕了。我曾祖母就说这个女佣可以在家里待产,将来生出来的是儿子就留子不留母,如果是女儿就母女不留。这么听来就觉得有点像粤语残片。结果生出来的是儿子,赶走了那个女佣。这个私生子就是宋梁,他身份自然比不上别的儿子了。而宋梁也不太喜欢这个家庭,解放后,他带上他的儿子天泰到新疆发展石油工程,脱离了这个家庭。自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现在家里也没有书信之类的保存下来。只是在父母一些玩笑中听到过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