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夫妇看不起张爱玲?(一)
宋淇传奇 从宋春舫到张爱玲14
超级张迷水晶(右)与钱钟书的合影。他将相片寄给张爱玲,张爱玲又转寄给宋淇。
水晶在照片背面的题字。钱钟书与香港的因缘
鉴于我们家在1949年到了香港,钱钟书女儿也来过我们家做客,我自然要谈谈钱先生跟香港的因缘。钱先生初到香港是1938年,陶然《登门,人已去》(见《我们的钱瑗》)有一段:
她(钱瑗)笑说,好多年前(1938年)她爸爸在香港投宿客栈,推门进去,管房的说没房间,钱钟书争辩道:门口明明写有房间嘛!那管房的领他去看,指着那牌子大声说:冇房间!原来,大学者钱钟书也被广东字冇难倒,冇也看成有了。
自此之后,钱先生就没再踏足香港,也许他真觉得这里不是学人久居之地。我爸爸宋淇虽来港几十年,似乎仍觉得格格不入。1981年,他写给钱先生说:
《围城》一书新版,此间想不如国内轰动,港人守旧得出奇,至今国语电影观众听不懂,要在片上打中文字幕,真可称为海外奇谈,简体字多数人怕看、拒看,说不定宁愿看盗印本,否则口碑如此之佳,定可成为畅销书。
同一年,我爸爸又写道:
此间乏解人,亦少可谈之人,香港人只能作手谈,谈论学问或笔谈乃强人所难。一笑。
我不禁想起陈寅恪教授在港大期间,也只觉得进退维谷,他在1940年8月28日写信给傅斯年说:别有一种精神上不愉快之感觉,即无人可谈无书可读。 也许就是这种原因,即使到了1980年,爸爸虽亲笔邀请钱先生到香港中文大学讲学,也被他断然拒绝。钱钟书当时只说:
我若来港,主要是为见兄夫妇一面;上月傅聪来舍晚饭,谈起游港,我亦曰:For me,Stephen is Hong Kong or rather H.K.is S.just asLιtat,cest moi.
Lιtat,cest moi. 是法文,中译一般作朕即国家,直译是:国家,就是我。相传为路易十四所说,因为他相信他就是国家,所以人民不会搞革命推翻他,没料到给钱钟书一下恶搞,就变了香港,即宋悌芬。爸爸居然成为旅游景点,特区政府不知道有何感想?
在这几期的讲述中,我摘引了一些钱钟书先生与我爸爸的通信内容,这些摘引当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能大致窥见爸爸和钱先生的通信,本身就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珍贵史料。有人问我,这些信该如何处理?我暂时还不知道,有可能是把它们全数寄还杨绛先生,也有可能在杨先生的同意下,把它们整理、注释,然后出版版税当然也全数捐给钱先生设立的奖学金。
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所以既是钱先生的信札,我就觉得要回到杨先生的手里才对,正如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
杨绛称张爱玲是下三滥?
除了以上谈学术的通信外,我爸爸与钱钟书的部分通信,若公开会得罪不少人,内容多是讨论钱钟书对他人的看法,显示出他看不起其他学者的态度。比如他对张爱玲就是如此。
2010 年,网上流行一段访问,是杨绛讨论张爱玲,杨绛称张爱玲是下三滥,并说了些负面的话。原话是受不了她(指张爱玲)。现在社会上把她捧得不得了,有一张她摆姿势的照片,说她是美人。我的外甥女和她是同学,她说张一脸花生米,awkward,在学校里拼命让人注意她,奇装异服。人都来不及选,汉奸都跟上了。她成天想的都是男女之间的。下三滥。钱钟书跟夏志清说,你怎么把我和张爱玲放在一起捧啊?钱钟书也对我说,我们都说是下三滥。她的东西我从来不看,恶心死了。
杨绛说的把钱钟书与张爱玲放在一起捧是指夏志清在他撰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以大篇幅写张爱玲。《中国现代小说史》 196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此后几十年成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夏志清以非主流的眼光肯定了钱钟书与张爱玲等作家的成就。但这两位作家是我爸爸推介的,爸爸并将他们的书寄给夏志清。夏志清看了后,对这两个人的评价极高,甚至认为张爱玲的《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而钱钟书的《围城》则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
那篇访问被转发到张迷论坛,结果引起一场口水战,杨绛首当其冲。后来有人发出声明:(这篇访问的作者)原是豆瓣网钱钟书小组成员,现在因为精神分裂症已经入住北京安定医院2个多月了。在今天电疗结束后,作为他的至交好友,他特意嘱我一定要在豆瓣网钱钟书小组发表此声明,向所有朋友说明他所写的《2010年4月25日拜见杨绛先生记》完全是他自己依据网上的材料捏造出来的。当然这段声明也可能是恶搞,但我更愿意相信杨绛不会作出这种低劣的人生攻击。
钱钟书对张爱玲评价不高
钱钟书对张爱玲的看法又如何?我们可以参见安迪的文章。安迪去访问钱钟书时,问他对一些作家的看法,谈到了对张爱玲,钱对她评价不高。但是1979年钱钟书访美时,明明对学者水晶讲过:She is very good,她非常非常好。为何会一转话锋?安迪当时也提出质疑,钱钟书说他回答水晶的提问时,的确曾夸过张爱玲,原因是不过是应酬。那人(指水晶)是捧张爱玲的。我家里有幅钱钟书与水晶合影的照片,相片中水晶捉住钱的手不放。水晶随后将这照片寄给张爱玲,她又寄给了我爸爸,加上寥寥数语:钱钟书出国好像没经过香港?水晶跟他合拍照片,寄了一张给我,比报上的清楚,真不见老,转寄给你们,不用还我了。
爸爸凑巧是钱钟书和张爱玲的共同朋友,他给钱钟书写信,有时不免提到张爱玲,到写信给张爱玲时,自然也有提及钱钟书。有一次爸爸跟张爱玲谈及卞之琳──写给张爱玲是指明道姓,但他和钱钟书通信时多数只戏称他为鱼目诗人──先批评他国语坏,英文满口南音,跟外界情形完全隔膜,所以访美和来港时作的演讲都反映极差,接着便说:他对夏志清大献殷勤,因为如志清不帮忙,他未必出得成。钱钟书云:他对志清 publicly excommunicate,privately communicate.(请不要告诉别人。)钱非常看不起他。我查看钱的原信,果然有此一段:志清亦已半年无只字;《围城》重印前言已被《文汇报》月刊索去先发表,文中坦白致谢志清,稍不同于卞某之流public ex-communication, private communication.自信尚算得有骨力者。
(下一讲将讲述钱钟书对张爱玲《红楼梦》研究的评价,敬请关注。小标为编者所加。)
宋以朗口述供图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