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与宋氏兄弟的通信

南方都市报   2012.01.22

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17


傅雷寄给宋希的信件。

两人通信谈翻译外,也聊琐事

    20世纪80年代,傅雷的儿子傅敏因编《傅雷书简》,曾写了封信给我爸爸咨询他与傅雷那些年的通信情况,并希望我爸爸提供一些书信让他录入《傅雷书简》。我爸爸回复傅敏(1982年8月)如下:

    “你父亲给我的信也有数十封,有一些已失落,保存的只有月份而没有年份,当时没有想到会有现在的局面,所以也没有编号。我已将其中有关翻译的全部给了冯金圣华,将来她一定会妥为保存,其余尚有你父亲和母亲给我同希弟的信,不外托买书籍、琴谱、琴弦、家务之类。等我有了时间,花两个三四天好好整理一下才能有眉目。”

    《傅雷书简》这本书最终在2005年11月出版(在2001年出版的《傅雷文集》基础上校改、补添而成),辑录了傅雷写给 42位朋友的239通书信,有柯灵、宋淇兄弟、成家和、成家榴、黄宾虹、楼适夷等人。上起 上 世 纪 三 十 年 代 ,下 迄 去 世 之 日 (1966),历时三十余年。在这些书简中,傅雷或畅谈文学,或探讨艺术,或评论翻译,间及国事、家事、天下事。

    我爸爸回复傅敏的那封信提及“有关翻译的信给了冯金圣华”。照我估计,冯金圣华应该有帮忙出版此书。书中收有12封寄给我爸爸的信,主要谈论翻译;另外收有两封寄给我叔叔宋希的信。其实傅雷写信给宋希多过写给我爸爸,但内容多是讨论日常生活,《傅雷书简》只收了两篇。其中第一封是关于买书的情况,“今天接到巴黎书店二月一日来信,知道有三包书同日寄出,想来以可到港。”第二封是关于傅敏的提琴弦,“烦代买G线两根,D、A、E各一根。全买不锈钢的,可分两次寄,外面写明 ‘小提琴线……根,内附发票。’如果一次寄过来,可能会被怀疑是违禁物品。”

    《傅雷书简》所收12封寄给我爸爸的信,除谈翻译外,也聊了些生活上的细节。现在我摘录一些他们二人除却聊翻译的书信出来,以见证他们的友谊。

    第一封信的时间是1951年4月15日,信的内容为说明为何钢琴搬至宋家。“阿聪(指傅聪)从昆明回来了……他现在仍想弄音乐。我想给他找 M rs.Paci,把他荒疏的技巧先恢复了再说……幸而你岳母家这几日被逼搬家,piano(钢琴)就此借了来。或许将来要托你在香港找些乐谱。”

    据我所知,1949年解放的时候,我外祖母的房子,就是邝家Scott R oad那间房子,已经没有邝家人在那里居住了,家人都已搬去外国,也没有托谁住在那里,因此政府说要收回没有人住的房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舅母曾回国想拿回房子,得到答复是:“你开玩笑,现在不是不可以拿回来,但房子里面住了一个海军上将,你没那么大本事叫他走。”

    这封信的下面还写了一个小报告,“今晨你家伯母到蒲石路公寓去替邝家看一眼。下午即把家具迁往蒲园。老太太气色甚好,人也胖了些。她不但比我们来到时,并且比希弟离沪时,都更好一些。”

    傅雷推荐宋淇翻译简·奥斯汀作品

    第三封信的时间是1951年7月28日。那时北京出版总处召集翻译会议,信中傅雷告诉我爸爸,“由蒋天佐(代表官方),卞之琳、杨绛等四个人(另一人忘了名字)出面召集的。开过二次会,讨论应译的古典作品名单。看来杨绛是被硬拉进去的,或者是人家要找钱钟书而他推杨绛去的。我想写信给她(指杨绛),要她把简·奥斯汀的作品归你译,则将来出版时不致成问题。”我爸爸最喜欢的就是简·奥斯汀(JaneA usten),所以傅雷希望杨绛能让我爸爸去翻译她的作品。

    第四封信的时间是1951年9月14日。傅雷在信开头就鼓励我爸爸接手简·奥斯汀的作品,说:“以你如此准备功夫,深信一定会做得好,初开手也许感觉沉闷,译过了三四十页,就能顺手。”然后他说收到钱钟书来信,果不出所料,杨绛是代他出席会议,订了“五十种数一数二的书要翻译,落于不三不四的手(指翻译家)”。继而傅雷在信里批评了一下董秋斯等翻译人,并说“想不到中国翻译成绩还比不上创作!大概弄翻译的,十分之九根本在气质上是不能弄文艺的。”傅雷对翻译深有体会,加上性格耿直,会经常指出某些翻译者错译的问题。他给宋淇的第十一封信里有讲述。

    第六封信的时间是1951年12月5日。傅雷说:“钱钟书报道,燕京有一狂生,未谋面,为蒋天佐《匹克威克》校出错误3000余条,写成稿纸400页寄《翻译通报》,以‘态度不好’退回。附告以博一粲。”

    第七封信的时间为1953年2月7日。傅雷写信与我爸爸讨论翻译之际,突然插入一段:“关于《传奇》(张爱玲作品)的见解,我与你有同感,但楼上楼下都找遍了,只看到苏青的。”应该是爸爸刚认识张爱玲,想再读她的著作,但在香港找不到,他想起在上海买过她的书放在上海家里,于是写信托傅雷帮忙在家里面找。爸爸又让他帮忙找《西洋文学》期刊,结果一本也没有。我爸爸记得当初书是放在傅雷那里,而傅雷认为离开上海去昆明前全部交还爸爸了。

    傅雷继续谈自己重新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作品)的情况。根据傅敏的说法,1950年至1951年,傅雷肺病复发,在家里一边休养一边修改他以前翻译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整本书重译花了他一年多功夫。傅雷当时还保存着《约翰·克利斯朵夫》初译本(全新的)三部,他准备除留下特别精装的一部做样本外,其余的一概销毁。傅雷记得爸爸家楼上也有一本这部译作的初译本,他也想烧毁,但已经送给了我爸,于是就在信中“请示”一下我爸爸,“原译之错,使我不敢再在几个好朋友眼里留这个污点。请来信‘批准’为幸。”

    傅雷劝诫宋淇专事翻译

    第十一封信的时间为1954年10月10日。傅雷当年五月,写了一篇对文学翻译工作的意见书,长一万五千余字,给楼适夷,向当年八月份的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的筹备会提出意见。杨绛在《忆傅雷》一文提到了这个会议。

    “1954 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时,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而讨论翻译问题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这样一来,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就触怒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还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

    杨绛认为,“假如傅雷先挑自己的错做引子,或者挑自己几个错作陪,人家也许会心悦诚服;假如傅雷事先和朋友商谈一下,也许会想得周到些。”

    当时傅雷在上海,钱钟书和杨绛在北京。不久钱钟书写信去责备傅雷的行为,结果傅雷生气了,有一段时间不理钱钟书,后来才恢复书信来往。在傅雷眼里,他觉得 “译者的文学天赋比什么都重要。这天赋包括很多,taste、sense等等都在内”,“时下的译者十分之九点九是十弃行(十弃行,南方话,含有贬义,意思是指无用的人。)”

    这封信除了提到刚才的翻译会议,末了他劝我爸爸:

    “还有一件事,久已想和你说,就是像你现在这样的过dilettante的生活,我觉得太自暴自弃。你老是胆小,不敢动手,这是不对的。你是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即便目前经验不足(指翻译 Jane Austen),至少练习一个时期之后会有成绩。身体不好也不成为理由。一天只弄五百字,一月也有一万多字。二年之中也可弄出一部二十余万字的书来。你这样糟蹋自己,走上你老太爷(指宋春舫)的旧路,我认为大不应该。不知你除了胆小以外,还有别的理由没有?”

    “我素来认为,一件事要做得好,必须有‘不计成败,不问效果’的精神;而这个条件你是有的。你也不等着卖稿子来过活,也不等着出书来成名,埋头苦干它几年,必有成绩可见!朋友,你能考虑我的话吗?”

    我解释一下傅雷为什么在信里称我爸爸dilettante。dilettante 是指一个人“周身刀,无张利”(粤语,懂很多东西,没一样精通),指一个爱好艺术的人,一个业余人士,喜欢不同的事物,不专心去做同一件事情。这个词语如果用在爱情上,就是形容花心萝卜。

    我爸爸就是这样的人,今天喜欢绘画,明天搞电影、话剧;有时写现代诗,有时翻译英文小说,有时研究《红楼梦》。傅敏回忆傅雷的文章里有个例子,1943年冬到1946年春,傅雷、宋淇与十余友人组织两周一次的茶话会,与会者轮流就文艺、科技等问题作专题讲座,同时座谈时局。当时傅雷讲过法国文学问题;朱滨生医生讲过普希金枪伤可否治愈的问题;宋奇(即宋淇)讲过关于英国诗歌中的布谷鸟问题。我没有问过我爸爸,为什么布谷鸟是一个重要的研究题目?

    现在我家中有很多爸爸的译作,但都不成系统。如果他够叻(粤语,聪明)就会找到新的翻译焦点。比如东欧文学一直被人疏忽,如果他专门做这边的翻译,十年后就会成为这方面最有贡献的人。所以傅雷劝诫我爸爸做事情要有恒心。

    (下一期将讲述宋淇先生与傅雷断绝通信的前因后果,敬请读者关注。标题为编者所加。)

    宋以朗口述 供图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