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 2013.04.02
宋家藏有的几本吴兴华的笔记,里面有他抄录的大量诗歌。
吴兴华手迹。
宋淇传奇
从宋春舫到张爱玲
23
抗战那几年,爸爸在上海做生意,搞戏剧,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又办一些座谈会,“八足咁多爪”(同时做着很多不同的事),静下心来读书作诗的时间自然少了。在北京的朋友像吴兴华、张芝联等都很担心,怕爸爸长此下去会浪费自己的才华。傅雷曾说爸爸是dilettante,所谓“周身刀,无张利”,这也是很多朋友所忧虑的。
清洁的心
吴兴华曾说自己跟爸爸“情好过于朋友”,看见他如此“自暴自弃”,便立即写信劝他。这封信很直率,也处处流露着关心:
“我希望你能把持住自己,而珍惜自己所实实在在有的,你自己所知道有的,别人也相信有的,稀有的才能,并不一定要读多少书,你读的既已不少,而是时时使自己保持着清洁的心。你现在对我们谈起剧坛、交易所,总是急急地解释说你目前只是以之消遣度日,可是时期已经够久长的了,在自己未醒过来之前,准已经变为地地道道的剧人、交易人了。至于你说想自己在文学方面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更是假得使我们寒心。你哪点比不上芝联,比不上我?”
但爸爸始终要为生活奔波,不大可能时光倒流,回到燕大读书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那个年代生活过得很苦,吴兴华究竟是如何在乱世自处,怎样保持“清洁的心”呢?爸爸对他的鼓励当然很重要,吴兴华曾写道:
“信收到了,你鼓励的盛情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我现在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蜘蛛,只悬在几根友情上,你就是其中最坚韧的。”
另外也是他自己天生好学,有封信这样写:
“我在幼年,时时想成为一个man of action(重视实践的人)并不下于任何人,便是现在我钻研经史子书时,也是想作一点有用之学,而不愿像从前那样倾注全力于词章。清人曾说过,士人只要能学些薄技糊口而自养其廉耻之心就够了,余时正好锐意向学,不必奔走于权门以求上进。我现在最苦的是没有同心的朋友互相策励,不要说几日不见就觉鄙心顿生的以友兼师的人物,便是可以共谈为学之道的人都没有──芝联平日太忙,读书又是得晨夕相研讨的事,有时禁不住自己也心灰意懒起来,想还不如移转精神干点别的,我之所以迄今未改者,并不是因为环境之怎样对我有利,事实上要不是实在无法破除自己嗜书如命的积习的话,环境供给我的打击已足够使一个比我忍耐性强十倍的人另谋出路了。”
心路变化
吴兴华年轻时,对自己的诗歌十分自信,从一封1943年的信中,你已看得出他如何富有雄心壮志:
“我在达到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总算一下自己据有的文学财富,比那位《失乐园》的诗人还强点。真的我一时还想不起任何人能在同样的立足点上与我对峙的,便是K eats(济慈)我也不觉得有对他大让其步的必要。”
《失乐园》的诗人,自然是指英国大诗人John Milton(约翰·弥尔顿)了。
抗战胜利前,吴兴华还有意把自己的诗分为两部分,暂名“甲乙稿”,甲部收录那些根植中国旧诗传统的仿古诗,乙部是他从英法德意诗得到启发而写的十四行诗、无韵诗等。又计划等到生活安定下来时,便编一部巨型的中国诗文选集,他说:
“以实在立得起的作家为主,每人好好替他们写一篇批评。这番工作我‘不敢多让’的缘故就是大多数成名的作家全集我都从首页翻到末页过,而且人人都殚精钻研,直到我像面对他们为止。悌芬,每当我想到这桩事时,就想你能来陪我,供给我感兴和意见。”
但吴兴华也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诗前景黯淡,缺乏知音。他曾告诉爸爸:
“张芝联从前曾取笑我道:我的诗将来除非自己注,自己批,才会流行。像芝联那样几乎omniscient(无所不知)的脑子要都觉得如此,那真是‘吹’了。”
1945年,张芝联夫妇赴上海,吴兴华在北平的好友又少两个,心境更加寂寞。这时他跟爸爸通信,说话已没有以往那么天真乐观了,例如他说:
“我往往觉得我们最大的毛病就在于自恃聪明太过,侈言凌人,结果成就常常反不如人,又事事觉得古人愚直可笑,不求快捷方式而故采迂途,因此好为无根之论以震骇凡俗,心醉于片时的喝彩,便无暇计及真正的不朽之业。”
1946年,他谈近况,说自己回到燕大任教,生活还可以,“但是人终日惶惶,安不下心来。恐怕还是没有像你和芝联一样的好朋友在身边的缘故。”即使这样,他依然不忘像几年前般勉励爸爸:
“我想你现在大约也离不开上海那种hectic(忙乱的)生活,但平时总要静一静心,现在社会一团糟,谁都厌恶,有些人因之就纵意自恣起来……我只有希望你还能竭力保持你纯真而美的性格。”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他不再怎么写诗了。
1947年,吴兴华本打算在夏天赴美,先到康奈尔找谢廸克,念硕士,然后去哈佛。课余还安排有工作,可保衣食无忧。可惜照X光结果不好,不能航行,要请三个月病假,在校医处静养,他唯有拍电报到美国说不能去了。这件事应该令他很沮丧。这一年,他跟爸爸说:
“我平日人也不大高兴,总觉得自己是out of place(格格不入),和人合不来,想你也定是similarly afflicted(有差不多的痛苦)。”
又说:
“近来我慢慢觉得诗文作为一种专业甚为无聊,把神智和精力耗费在钻研字句上实在太可惜……假如一个人能读书思考,而成为一个类似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代那样的 well-rounded(多才多艺的)上等人,学问渊博,志气大,下笔作诗自然就好,而胸襟气象也自然与那些整天在笔砚间讨生活的人不同。”
1948年,吴兴华已开始有一些中年危机的迷惘:
“我近几年心境屡有改变,对许多事看法都已与从前不同。学问方面虽是照旧的热心,写作则久已抛在一边,偶尔执笔也觉思路梗塞,看来慢慢要与此道绝缘了。不知将来做什么好———这是大家共具的困惑心理,我有时想从前抱的大志向,很可笑也很可悲。”
南北殊途
解放后,我们一家南下。临走的那个夏天,爸爸跟吴兴华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一直到1952年就只有书信往来。1951年,燕京大学被当局接收,改为国立,吴兴华顺利过渡,但他肺病发作,要休假,家中还有弟妹各一人要养,周转不灵,只好向爸爸借钱。当时他还劝爸爸北上相聚,说:“我自己有时静下来想从爱情、金钱、声名上得来的快乐,比起你和芝联的友谊都显得空虚黯淡。”但爸爸没有回去。
那年吴兴华为生活,翻译了萧乾一篇小说,共五万字,刊于《人民中国》,分七期登完。他还打趣地向爸爸说:“假使我生在十八世纪的英国,恐怕也会编出几大册的宇宙历史及字典。”同年又参加土改,忙于政治学习。之后他也翻译了《毛主席的青少年时代》,以解决冬煤问题。至于做学问的事,他也没有放弃,还花了一年时间搜集材料,写成一篇考证文字,关于清初文人陈维崧的,最后他跟爸爸说:“自己想起来,也甚好笑,以后这种傻事不打算干了。”
(下期将讲述吴兴华给宋淇的绝笔信、“文革”遇难等,敬请关注。)
宋以朗撰写 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