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情谊与“林以亮”的由来

南方都市报   2013.04.09

 宋淇传奇

    从宋春舫到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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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兴华与宋淇的最后通信

    我爸爸宋淇曾经在《林以亮诗话》中提及一件事,说是吴兴华抄录了王安石一段诗给他看后,两人便断绝音讯。但事实却不是这样。我爸爸提及的吴兴华那封信写于 1951年2月20日,之后他还写了12封信来,最后一封信是1952年7月19日,讲自己结婚的事。但从1952年起,我爸爸便没有再回信给吴兴华,连吴兴华结婚也没去信恭喜,他不想朋友因为有“海外关系”而惹祸。

    《林以亮诗话》中提及的吴兴华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你知道不知道王荆公的这一段诗?我觉得整个旧诗领域内很难找到如此悲哀的句子,比Housman(豪斯曼)引Milton(弥尔顿)的那句有过之无不及。诗是这样的(记忆可能有错):‘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当开元天宝时,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兴亡两不知。’你是解人,一定明白我喜爱这段诗的心理。”

    “Housman引Milton的那句”是什么呢?爸爸在《论读诗之难》一文中提过,那句就是“Nymphs and shepherds dance no more”,你觉得悲哀吗?

    既然这封信之后还有音讯,为什么我爸爸却不这样说呢?我觉得他只是在编剧。你看一部电影,总希望最后一场戏会有些弦外之音,这样才可以不断回味。实际上,吴兴华写给我爸爸的最后一封信是写自己新婚,但你这样照实说,读者不会觉得有意思,所以我猜爸爸便故意借王安石的诗来营造意境气氛,让吴兴华的所谓最后一封信可以融入时代的大背景,使读者“荡气回肠”一下。

    《诗的教育》是吴兴华所写

    1952年后,我爸爸没有再跟吴兴华通信,却在港台不同的文艺刊物上以不同的笔名发表吴兴华诗作,一时署名梁文星,一时署名邝文德(我妈妈叫邝文美),得到不少人关注。连张爱玲也说过:“56期《今日世界》所刊鸣珰的《暮雨》一诗,学梁文星———有如猴子穿了人的衣服,又像又不像。”题外话一句:吴兴华在抗战期间已看过张爱玲的小说了,我发现他在1944年的信中这样写:“他们几人听说有在此客串一场之讯,但尚未证实。如果石奔也能快来就好了,我们正在热切地盼望着(这收尾有点像张爱玲的小说)。”括号中那句话是吴兴华的自评,很有趣。“他们几人”是指孙道临、姚克等,都是爸爸和吴兴华的好友。当时爸爸还不认识张爱玲,更是做梦也没想过她将来会成为自己的毕生好友。

    1966年,吴兴华在“文革”中遇难,听说他死前几年正在翻译《神曲》和写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历史小说,可惜都完成不了。到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爸爸有些旧文被辑录成《林以亮诗话》一书,当中有五首十四行诗叫《诗的教育》,原发表于1955年,夏志清在《林以亮诗话》序中称之为“传世之作”。这几首诗一直挂名为“林以亮”所写,爸爸甚至在《诗的创作与道路》一文中也说是自己———即“林以亮”──写的。这也不是事实。这组诗原题作“自我教育”,其实是吴兴华在1943年写的,他当时告诉爸爸:“我相信诗中非常准确地呈现出来的东西是散文里没法说的,它们是代表着我诗歌进展中最可纪念的一个阶段。我有一个预感,这回我真走上正路了,以后即使改变,也只是修改,而绝不可能是舍弃现在的途径。”

    吴兴华特别重视那五首《自我教育》,因为它们都是针对他自己和我爸爸的性格弱点而写的:诗旨就是说,要藉意志约制自己的天才,不可贪图片刻喝彩,如此才能有大成。

    我认为,这几首诗不单是吴兴华写给自己和我爸爸看的,也是用来告诫孙道临的。为什么跟孙道临有关呢?他的学名本来就叫“以亮”,一般人只知道他是著名演员,但吴兴华认为他更是诗人,早在抗战时他就跟我爸爸说:

    “以亮是一个天生来的诗人,至于天生来诗人是很少的。以亮对一切想象文学天生来的适应性,是连我自己也不见得能胜过的。他可以很灵活地运用他的才能,使之行即行,止即止。他最大的危险就是自己不管束,指导自己的美才,宁可让它四面泛滥,也不肯让它夹起在两道堤间,取一个一定的方向,而把全份的力量倾注在那边。这本是极难的事,对你和以亮这种人尤其难,因为你们是聪明人,你们不肯工作只为一些辽远的将来或许会获得的结果,因为你们现在像‘水银四面溢流’已经足够把别人吓死了。”

    “水银四面溢流”是《自我教育》中用过的意象,可见诗根本是写给我爸爸和孙道临看的。

    我看了这些信后,便明白我爸爸不是想把吴兴华的诗据为己有,而是他心底根本没将“林以亮”当成自己一个人。我爸爸有数十个笔名,“林以亮”只是一个角色,但这角色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它既代表了作为“天生诗人”的孙道临,也象征了吴兴华和他自己,即是说,“林以亮”是三位一体的位格,是他和他的朋友的共同暗号。另外,也许他在1955年写《诗的创作与道路》时,觉得应该以第一人称角度去描述才能加强那五首诗的重要性,所以便没有提及原作者的身份。反正都是“编剧”技巧而已,就像吴兴华那封引用王安石诗的所谓最后一封信。

    我爸爸跟吴兴华这种不分你我的友谊,在今天恐怕很难再有。我觉得我爸爸一直在守护着他,无论生前还是死后,这种情义,吴兴华其实早在1940年代初已经知道了,一切像是宿命,他当时是这样跟我爸爸说的:

    “亲爱的朋友,我常想在我一生不多的幸运事件中,我之认识你可以算是最大的。你所有意无意给我的帮助,已不是我一辈子所能还得清。而我现在还正年青,将来事不敢想,只有希望能永远保持着你纯洁伟大的人格,将来说不定还有别的强似我的人需要你的指导与援引。”

    (下期将讲述宋淇与张爱玲的交往等,敬请关注。)

    宋以朗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