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之外的故事
南方都市报 2013.06.18
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32
1977年3月14日,宋淇给张爱玲信中所画的《色,戒》中女主角临场变节一幕细节地图。
1977年4月16日,张爱玲给宋淇信中所画的更为详细的地图。最近,钱锺书、杨绛的私人书信和手稿被拿来拍卖,以致年过百岁的杨绛也不得不出来维权。其实钱锺书的亲笔信,我家中就藏有60多封,而张爱玲跟我爸爸妈妈40多年的书信,合计起来更有650封以上。前几日看《锵锵三人行》,主题是名人信札市场,节目嘉宾许子东在节目中提及我,他说:大家知道,《小团圆》差点被烧掉,是因为宋以朗决定才给它出版,他现在垄断着一大批张爱玲给宋家的信息。另外他又说我没把张爱玲的信件全数出版,他说在慢慢整理中,急死人吧。早就有人说我出版张爱玲的方式是挤牙膏,仿佛我故意吊人胃口。说到底,真有必要慢慢整理吗?甚至你还可以问,私人书信是否应该出版呢?
关于第一个问题,答案是肯定的。就私人书信而言,读者不是收信人,不可能完全明白背景,若不附注说明,只会看得一头雾水。所以不论是夏志清或庄信正,甚至我的《张爱玲私语录》,都要给张爱玲的信件加上按语,而很多资料也必须核实,这就是我要慢慢整理的原因。至于第二个问题,即书信是否应该出版,我觉得可以借《色,戒》的事来说明一下。
《色,戒》故事来源于宋淇
2006 年,导演李安向我买下《色,戒》的电影版权。我当时看小说,就觉得有点奇怪,就这么二三十页的篇幅,头几页还是一群太太在搓麻将,恕我实在看不出什么戏味,李安要怎样把它拍成长片呢?于是,我又把张爱玲和我爸爸在通信中讨论《色,戒》的内容看了一遍,但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发表什么文章。事后,我非常后悔。如果我赶在电影《色,戒》上映前说明经过,就不会有以下事情发生。
《色,戒》公映后,很多看过《色,戒》的人都以为男女主角是影射中统特务郑苹如和大汉奸丁默邨,加上媒体大肆报道,这仿佛成了事实。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不但影响张爱玲的声誉,甚至连累民族女英雄郑苹如。甚至有人认为,张爱玲把郑苹如扭曲成交际花的模样,是因为张爱玲本身就是汉奸妻,于是对民族女英雄心怀怨恨。结果连郑苹如的家人,也要在美国召开新闻发布会声讨李安与张爱玲。
其实,《色,戒》的故事并不是源于郑苹如。1978年张爱玲写了篇《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开头就说: 拙著短篇小说《色,戒》,这故事的来历说来话长,有些材料不在手边,以后再谈。这些材料其实就是她跟我爸爸的通信内容。若要从头说起,可以上溯到 1950年代初,爸爸在香港告诉了张爱玲一个故事,当时他只说是一个电影剧本的题材,叫Spy Ring,张爱玲听了很喜欢,用她自己在《〈惘然记〉序》的讲法就是: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其中一个故事就是我爸爸跟她说的《色,戒》故事,那么他是否在讲郑苹如和丁默邨呢?
《色,戒》角色原型是宋淇的同学
我爸爸在1983年曾跟水晶提到《色,戒》故事的来历,说角色原型只是他燕京大学的一批同学:主角当然不叫王佳芝。那时候燕京有一些大学生、中学生,爱国得不得了,自己组织一个Cell(单位),也没有经验,就分配工作,家里都是大少爷。其中一个是孙连仲的儿子孙襄德,后来我在香港碰见他。他是一个头子,然后他们在北京、天津哐哐哐一连开枪打死了好几个汉奸,各方面一查之下,什么也不是:军统也不是,中统也不是,国民党各方面都不是。而且特务各方面都通的。彼此都有double-agent(反间谍)。日本人、宪兵队、中统、军统 大家一查,都不知是谁搞的。后来,就有人不知道怎么搭上戴笠军统的线,就拿这些人组织起来,一旦组织起来就让反间谍知道了,于是有几个人被逮去了。
由此可见,《色,戒》原型根本和中统特务郑苹如无关;不但无关,我爸爸在1977年的信中更是斩钉截铁地跟张爱玲说,女主角绝对不能是国民党政府正统特务。为什么呢?因为我爸爸认为,一个抗日女间谍事到临头出卖自己人,一般读者不会接受,尤其对当时的台湾国民党政府来说,他们的特务绝对不会变节。若这样写,审批肯定通不过。我们不要忘记,当时台湾可是张爱玲最大的市场。于是他建议,一定要把女主角写成一个普通人受特务安排,而去执行一件特别的任务,甚至可以说连外围都不是。
最后是张爱玲自己想通了:岭南大学迁港后,有这么一群爱国学生,共谋由一个女生出面去诱杀一名大汉奸。因为她是以少妇身份去勾引他,所以先得跟一个同伙的男生发生性关系。结果大汉奸在香港深居简出,她根本无法接近。她觉得同伙的男生占了她便宜,而且也不是她喜欢的人,反而因为那些同学好像看不起她,所以有点受委屈的感觉。有了这心理背景,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对钻石、戒指眼花缭绕而埋下伏笔。珍珠港事变后,这一群人来沪转学,与一个国民党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地下工作者看他们虽然没受过训练,但有宝贵的经验,不过觉得他们太嫩,就只派了一人参与指挥。事败后他成功脱逃,而学生群体则被一网打尽。这个故事有哪一点像郑苹如事件?所以王佳芝根本不可能是郑苹如。
电影上映后,因为太多人捕风捉影,说什么张爱玲诋毁民族女英雄,我只好公开澄清《色,戒》故事的来历,但不少媒体依然继续推波助澜,令谣言越传越凶。这不奇怪。如果你是刊物编辑,要吸引读者眼球,你认为以下两个标题哪一个较抢眼呢?是张爱玲与宋淇的文学讨论呢,还是汉奸妻张爱玲污蔑民族英雄郑苹如?
关于《色,戒》的笔战
我爸爸跟张爱玲在1977年不断通信,对《色,戒》里面的细节互相探讨、修改,差不多一年,张爱玲才把小说写好,终于在1978年1月号的《皇冠杂志》上发表了。我认为,尽管我爸爸给《色,戒》提出了一些大范围的提纲,但最终还是要靠张爱玲一个人想通想透。《色,戒》刊出不久,台湾一个作家张系国便以域外人的笔名在《中国时报》发表《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评〈色,戒〉》。他认为《色,戒》是歌颂汉奸的文学,于是对小说进行严厉批评。
张爱玲很少回应评论,更抗拒笔战,但这一次指责非同小可,于是便写了一篇文章《谈〈色,戒〉》反驳,并寄给我爸爸过目。他看后回信说:文章名字太没有吸引力而且缺乏时间性,便把它改为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因为有点一语双关,一是指王佳芝,她是外行去作特务,结果闯了大祸,送了性命,还是由于她本人不好。二是指域外人也是外行,结果发表错误的意见,其原因也是出自他本身为外行。为什么爸爸要强调羊毛呢?因为羊毛是京剧界对外行的称呼。他在信中还指出,张爱玲的回应没有致对方以重大的打击,没有击中他的要害,令他难以还手,于是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张爱玲读后,回信说:Stephen这封信上说得对极了,我当然照改照抄。结果她真的把爸爸的话近乎原封不动地插入文中。
事实上,如果把张爱玲创作《色,戒》时跟我爸爸的讨论文字公开,大家便可立即发现,像张系国这类书评人的议论根本都是废话。举一个例子,张系国为了证明这是歌颂汉奸的文学,写道: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辣椒是红色的,吃辣就是吃血的意思,这是很明显的譬喻。难道张爱玲的意思是,杀人不眨眼的汉奸特务头子,只有吃辣才胡得出辣子,做得大事业?这样的人才是主贵的男子汉?到文章结尾,他还特地写上一句:因为过去的生活背景,张爱玲女士在处理这类题材时,尤其应该特别小心谨慎。由作品本身,刻意扯到作家过去的生活背景,还要放在文章结尾加深读者印象,居心实在不言而喻。
但实际上,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这一句,根本就不是张爱玲自己想出来的。张爱玲的《色,戒》初稿里面没有这句话。爸爸读了初稿后,便提出了一个意见:结尾很好,从麻将局开始,在麻将局结束,将来评论家一定会说是象征有一部电影好像是从打bridge(桥牌)开始,就有人说象征钩心斗角。我想最后应该加一句:马太太说: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易先生,你说对不对?大家抬起头来一看,易先生已在争论声中,悄然走了出去。易先生可能听见,可能没有,让读者去猜好了。这是我唯一建议要添的地方,把吃饭拉回到麻将上来,同时又点了题。结果张爱玲在终稿里面加了: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张系国什么句子不用,偏拿这句来大做文章去攻击张爱玲,还要放进标题,在知情者看来简直是天大笑话。一般而言,作家要反驳评论者是不容易的,像罗生门一样,大家也不知道谁的版本才是真相。即使张爱玲想说自己没有意图要借吃辣一句来鼓励读者心狠手辣,别人还是可以说她抵赖。但《色,戒》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其创作过程有大量书信文献佐证,一切作者意图都可考本溯源,有力限制了评论者的胡乱猜测,也许是中外文学史上一个罕例。
文学研究者若没有充足的第一手资料,随时便会犯下张系国的毛病,闭门造车,的确可以错得很厉害。现在写关于张爱玲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张爱玲的作品有市场,连带写她的文章也有市场,所以我觉得,现在更有必要把书信这类第一手材料公开。
宋淇和张爱玲把地图画反了
看过《色,戒》的人,都记得男主角买钻戒给女主角时,女主角临场变节这幕吧?张爱玲原先安排这幕发生在永安公司,爸爸告诉张爱玲这是常识错误。他说:永安公司不会有首饰部卖钻戒。现在香港各百货公司,连Lane Crawford(连卡佛)在内,也不会有卖钻石戒指的。
张爱玲听后觉得有道理,但她不熟悉珠宝店的背景,就让我爸爸告诉她房子是怎样,装修怎样,有什么样的店员,守在店外刺杀男人的情境要怎样安排。爸爸很注重细节,便画了一幅图给她参考,后来张爱玲又凭记忆,画了另一幅更详细的。但原来他们两个都搞错了。
《色,戒》上映后,马霭媛曾在香港报纸发表一篇文章,解释小说的创作过程,文中还附有我所说的张爱玲手绘地图照片。两年后,香港一位专栏作家李纯恩到上海拍摄电视节目,拿着马霭媛文章的那幅地图,亲身走到上海南京西路(旧称静安寺路)和陕西北路(旧称赫德路)交界的十字路口,竟发现地图上所有标注都跟现实环境对不上号。李纯恩事后在专栏中说:我站在十字路口,左对右对都没法找到方位,灵机一触,将地图正面向天一举,透过天光,像看达芬奇密码一样,从背面看去,地图上所有标志的位置,又完全正确了。原来张爱玲把地图画反了。
可见我爸爸和张爱玲虽然熟悉上海,但人的记忆还是不大可靠的。如果你真有兴趣想知道当年上海那十字路的实景,我建议大家最好翻看《色,戒》电影,因为李安的考证功夫做得非常仔细,比我爸爸和张爱玲都要准确。
(下一期将讲述宋淇对张爱玲创作的影响等,敬请关注。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宋以朗口述、供图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