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没有写的文章(下)

南方都市报 2013.07.09

 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35


张爱玲《爱憎表》手稿第一页。

  在上一期,我们谈到张爱玲有不少曾经构思但没有写好的作品,只是听说过的人很少。现在我们继续讲讲这些未写之书。

  《谢幕》

  1979年,69岁的剧作家曹禺和56岁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结婚,被誉为文艺界佳话。1980年,曹禺访美,分别到哥伦比亚大学、印第安纳大学和柏克莱大学演讲。张爱玲由此得到灵感,在1980年6月7日致信我爸爸宋淇说:“曹禺李玉茹结婚了,两位我都见过,所以对他们的故事很感兴趣。”张爱玲打算以曹禺为题,写一篇叫《谢幕》的小说,讲一位访美的中国剧作家,在美国大学的鸡尾酒会,回忆起战后上海电影公司的盛宴,用两个派对来对比今昔。为此,张爱玲与我爸爸断续进行了达8年之久的书信讨论,可惜到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谢幕》的故事大纲,可在张爱玲1980年9月的这封信看到: “不记得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曹禺编写《艳阳天》影片时,非常重视李丽华的旗袍料,天天跟她去选购衣料。我想写他这次来美,使他想起战后自内地来沪,一次影片公司大请客,气氛与心境有相同之点———大受欢迎,同时有点自卫性。当时上海新出了杨绛、师陀等剧作家,他的名作都在战前,有些书评家认为他 deriva-tive(欠原创性),太像O’N eill(注:Eugene O’N eill,尤金·欧尼尔,美国著名剧作家)。在美国,夏志清等或多或少的属于这一类。他感到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威胁,而经过中共治下的封笔,浪头都结成了冰河,倒保全了他的盛名。也许题作《谢(竹)幕》。他当主角在台上忽然病发,幕急下,替他遮盖了。上海的几个名坤伶那天宴会都在座,他因为有点迷上了李丽华,没大注意李玉茹。我一时也不会写,先跟你们讲讲,免得又出乱子。当然也不完全是讽刺。”

  之后我爸爸回信,立即分析曹禺在“文革”前后跌宕起伏的经历,还告诉张爱玲一些轶事:“我直觉这篇文章仍可以写,例如他到美国讲学,到后来实在讲不出来,只好当场表演坐飞机(红卫兵的一种刑罚),才令人啼笑皆非。加上记忆坏,耳朵不灵,得罪了不少人,於梨华同他见过面,他却视而不见。拼命com plain(发牢骚)。我想国内没有退休的自由,静默的自由方是他的致命伤!‘谢幕’名极好,干脆实指也无所谓,当然不能称呼他为曹禺,就说他在美国表演 ‘坐飞机’下不了台,幕就落了都可以。”

  张爱玲很快回信说:“关于曹禺的故事,想写他在柏克莱遇见一个fan(粉丝),略有点像李丽华,也有点像李玉茹。午夜深谈,她因为他三十年没能写东西替他伤心,他慨然说:‘只要国家强,人民生活得好一点,牺牲我这点艺术生命算什么?’”

  但几年过去,小说依然没有下文。1985年,张爱玲希望写好《谢幕》,把它放进《续集》,又说:“如果等着它出书,越急越是没有。我总尽可能不给自己加压力。”

  1988年,我爸爸见张爱玲毫无动静,便去信说:“我在翻阅你的旧信,其中有一段讲起你想写《谢幕》,描写曹禺来美后的心理和窘态。这题目很好,构思也好。”随即建议张爱玲把曹禺与另一名剧作家吴祖光合二为一,再加油加酱,“免得读者一看就知是一个名人的car-icature(卡通化描写),thinlydisguised(只稍作掩饰),就没有什么滋味了。”

  最后张爱玲也没有写,原因从她1988年这封信里可以猜到:“《谢幕》小说的主要内容是两个party(派对),战后上海电影公司欢迎曹禺从重庆回来,加大演《雷雨》后的鸡尾酒会。他的私生活我其实一无所知,全部臆测,除了陪李丽华买衣料这件琐事。”我妈妈曾说过,张爱玲的“写作态度非常谨严,在动笔之前,总要再三思考,把每个角色都想得清清楚楚,连面貌体型都有了明确的轮廓纹,才着手描写”。既然对曹禺不熟悉,她便干脆不写。

  我想,张爱玲也许汲取了《殷宝滟送花楼会》的教训,所以对这类题材特别谨慎。那篇小说,她借用罗潜之这角色来写傅雷,但为了要“掩蔽”身份,用了另外一个人的形象,结果有失真实,把故事写坏了。当然,她也可以明目张胆来写曹禺,像1979年陈若曦用讽刺手法写《城里城外》一样。跟她写曹禺的故事背景很相似,当时钱锺书访美,到了斯坦福大学,陈若曦见过他,不久便写了一个短篇《城里城外》来讽刺钱锺书。但这短篇评价不高,更有人说陈若曦“取小人之径而中伤他人”。对此张爱玲或有所闻,大概觉得明写不是,暗写也不是,唯有放弃。

  《爱憎表》

  1937年,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中学毕业,学校年刊《凤藻》刊登了一张调查表,由当年的毕业生填写自己最喜欢什么,最恨什么等等。张爱玲的答案往往出人意表,非常有性格:在“最喜欢吃”的栏目里,她填的是“叉烧炒饭”,最喜欢爱德华八世,最怕死,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常常挂在嘴上的是“我又忘啦!”,拿手好戏是绘画。到1990年,张爱玲在信中跟我爸爸提到这张调查表时,称它为“爱憎表”。

  这“爱憎表”没有收入张爱玲的文集,也没多少人看过,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才被一位热心人陈子善发掘出来发表。当时张爱玲在编《对照记》,本打算写一篇很长的散文当作附录,称为《填过一张爱憎表》,又简称《爱憎表》。按照她1991年给我爸爸的信中所言,这篇《爱憎表》应该是“轻松的散文体裁”,可惜她没有写完。现在我家里有这长文的手稿,很不完整,明显只是草稿,所以我也不准备发表。

  1990年,张爱玲来信给我爸爸说:“中国时报转载校刊上我最讨厌的一篇英文作文,一看都没看就扔了,但是‘爱憎表’填的最喜欢爱德华八世,需要解释是因为辛普森夫人与我母亲同是离婚妇。”若不是张爱玲亲自解说,真的很难想像她喜欢爱德华八世会跟她母亲有关!但问题是,即使知道辛普森夫人跟她母亲一样是离婚妇,而爱德华八世又为了辛普森夫人而放弃皇位,我们依然不太肯定张爱玲为什么就一定要喜欢爱德华八世,中间的逻辑有些留白了。我自己猜,她母亲是离婚妇,所以她对所有离婚妇都分外同情,但一般男人却认为离婚妇只是“二手货”,看不起她们,偏偏爱德华八世却为了别人看不起的货色,而放弃大家都觉得最宝贵的江山,应该就是这种强烈的爱憎吸引了张爱玲吧。

  无论如何,《爱憎表》已透露了她对某些大情大性的人物,一向都十分仰慕,这也许解释了她当初写《少帅》(张学良别号)的原因。在张爱玲眼中,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似乎将浪漫爱情看得比国家大事都更重要,所以《少帅》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延续着她投射在爱德华八世身上的少女幻想。

  《美男子》

  在20世纪80年代末,张爱玲曾打算写一中篇小说《美男子》,更与我爸爸二人往来了8封信,商讨一些情节,情况就如当年的《色,戒》,只是这次并没写成。

  关于《美男子》,张爱玲有一个大纲:一对由台湾去美国的山东夫妇,他们在加州大学读工商管理,毕业后在商行工作,但是觉得为人打工没有前途,最终在洛杉矶开了一间超级市场,生意相当好。这是背景,主线是什么呢?据张爱玲所说,“美男子被许多做明星梦来LA(洛杉矶)的少女看中,小说写他离婚经过与离后情形。”我想,“美男子”这题目应该有双重意思,像《色,戒》(The Spyring)都是一语双关,既指间谍圈也指间谍的戒指,“美男子”既指在美国的男子,也可以指俊美的男子──否则又怎会被许多少女看中呢?

  一个有趣的问题:张爱玲心目中的美男是什么样子呢?《小团圆》的九莉对燕山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而书中对燕山的形容是“瘦长,森冷的大眼睛,高鼻子”。照一般说法,燕山的原型就是桑弧,真是这样吗?符立中曾指出,桑弧“肤色深,除却两道浓眉,相貌平常”,而孤岛时期最红的男星刘琼则英俊得多。刘琼外号“中国的葛雷哥莱毕克”(即格利高里·派克),个头高高,且肤色白皙、五官深邃,跟燕山的外形更吻合,所以符立中认为燕山是刘琼才对。我自己则相信,燕山只是一个合体,外形可能根据刘琼,与女角的关系则根据桑弧,再加一点虚构,像《色,戒》王佳芝,只是张爱玲根据不同素材合成出来的角色而已。

  再说说《美男子》,那个故事是从哪里来呢?她没有说。我偶然在张爱玲遗物中找到一本《皇冠杂志》,1974年11 月总号249第42卷第3期,其中第58页有人放了一张小纸头。那页是一篇励志散文《奋斗求存》,作者钱歌川,有这样一段文字:“有一对中国夫妇博士,找不到工作,索性放弃谋事的企图,到华埠去开了一间商店,倒也生意兴隆,在学术战中虽告失败,而在商业战中却成功了。”应该就是这段文字,启发了张爱玲写《美男子》。

  巧合的是,我七十年代在美国,也遇过类似的“美男子”。我表姐有个朋友,研究固态物理学,因为得不到大学终身教职,便转行买了三间快餐店的经营权,想不到竟发达了。那快餐店叫麦当劳,当初还没有什么名堂。可见这类故事很普遍。我怀疑张爱玲也可能在杂货店认识这样的人,但不是跟他们很熟,对工商管理也不在行,所以没信心去写。

  结果我爸爸去信,给她讲解了工商管理的性质,还列举了在五十年代他姐姐的事,“五十年代我姐姐和姐夫在旧金山开了一家小型杂货店,苦不堪言,因为用不起工人,人力劳动就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不用说别的,把一纸箱牛奶或咖啡从门外搬到架子上去就要你好看。做了几个月,勉强把自己的膳宿赚出来,后来以贱价让掉了。”张爱玲得到启发,便自己凭想像补充细节。我爸爸更不断鼓励张爱玲:“这篇小说一发表,立刻会有一高潮,因为题目通俗而讨好,可以在《皇冠》和《联副》同时刊出,必可轰动”;又说:“《美男子》值得写,慢慢来好了,不必性急,到了我们这agegroup(年龄组别),一切都要慢半拍。”这是1990年的事,也许他们太慢,已经来不及写了。

  宋淇对张爱玲的文学影响

  如果说我爸爸对张爱玲的创作真有什么影响,我觉得他担任了两个角色,一是协助者或顾问,为张爱玲提供参考资料,如《郑和》的小册子、《美男子》的工商管理常识等,也会评论她手稿的写作优劣。他们间中也会一起“度桥”,构思故事,但除了《色,戒》,我爸爸很少会参与得那么多。张爱玲在美国用英文写的《雷峰塔》、《易经》,就跟我爸爸没什么关系。即使电影剧本,也是张爱玲自己选择的,她寄一个大纲来,问我爸爸好不好,如果行,那么就开始写。差不多完全就是这样。

  我爸爸的另一角色,可说是编辑或经纪人,想保障她的权益,也时时想给她曝光机会。例如外面有些人出土了张爱玲的旧作,我爸爸便觉得要帮张爱玲的作品结集,保护她的版权。文集编好,他会催促张爱玲写序,例如《续集》的那篇序,张爱玲因为不断搬迁而写不出来,结果我爸爸便替她写,让书顺利出版。至于他自己写的《私语张爱玲》,也当然是旨在推广张爱玲,希望读者不会忘记她。

  张爱玲的作品,好的当然要归功作者,坏的也是她的责任。我现在讲我爸爸对她的影响,不是想标榜他成什么军师,因为他向来为人低调,根本不会希罕这类虚名,换了是他,一定是只字不提的。但我应该为了避嫌而抹杀他吗?你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爸爸?我只是觉得,我身为宋淇的儿子,也是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掌握了这么多第一手文献,有责任向公众交代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实,让文学史家能根据更准确的资料,对张爱玲和宋淇作出公允的评价。

  宋以朗口述、供图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