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出版史·上海篇

南方都市报 2013.07.16

 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36


 1951年11月,张爱玲的《十八春》单行本由上海《亦报》出版,署名梁京。

    据张爱玲在《存稿》所说,她最早尝试写小说是大约七岁,第一篇是个“无题的家庭伦理悲剧”,接着是历史小说,两篇都没有写完,稿子也早已散失。那个年纪已经能够创作小说,她当然是早慧的。我以前看过一篇心理学论文,研究五六岁早慧小孩子的特质,说神童们都喜欢通过写作来学习,即是说,不论是有意抑或无意,他们喜欢把写作视为自学手段,而不是目的。我认为童年的张爱玲也属于这类型孩子,她只是想利用小说创作来练习文字技巧,这类“少作”日后当然也不适合发表。

    《凤藻》、《国光》

    张爱玲第一篇发表的作品是短篇小说《不幸的她》。那是1932年,她十二岁,刊登在上海圣玛利女校年刊《凤藻》上。直到1937年中学毕业为止,她先后在校刊《凤藻》和《国光》发表了多篇散文、短篇小说和书评,但张爱玲不是随便写了什么都拿去投稿的,她自小已懂得怎样建立自己的形象。

    1933至1935年间,她私下还写了《理想中的理想村》、《摩登红楼梦》等,但都没有发表。张爱玲在《存稿》中说,《摩登红楼梦》仿效鸳鸯蝴蝶派,是“通俗小说”,而她另外在《国光》却写着些“较雅驯的东西”──那是指《牛》和《霸王别姬》。她形容这两篇小说“新文艺腔很重”、“较雅驯”,也许她认为这样会更讨人欢心,便把它们拿出来发表。我认为她早在中学时代,已擅长捕捉读者心理,对“市场”有天生的触觉。

    1938年,她把自己被父亲幽禁半年的惨痛经历写成一篇英文散文,题目很吸引眼球,叫《W hat aLife!W hat aG irl’s Life!》,投到《大美晚报》(ShanghaiEveningPost),结果被刊出了。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张爱玲第一次在报刊发表文章。六年后,她把这篇英文改写为中文的《私语》。之后她到香港读书,有三年没有用中文写作,为了练习英文,平时写信、记笔记都用英文。

    这种密集式的英文操练,终于在1942年她回到上海后大派用场。当时她首先给英文《泰晤士报》写些剧评和影评,但她文学事业的真正开始,大概要从1943年1月算起,从那时起直到同年12月,她为英文《二十世纪》月刊 (T he T w entiethCentury)写了三篇关于中国的散文和六篇影评。当中有好几篇,后来都被她自己改写成中文。《二十世纪》的主编是德国人克劳斯·梅奈特(K lausM ehnert),月刊除了分析国际时局,也有些小品、影评之类,主要读者群是当时留在亚洲的欧美人士。

    张爱玲选择用英文展开她的写作事业,我相信不是偶然的。她小时候已说“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且一向希望把中国文化介绍到西方,投稿到《二十世纪》也顺理成章。她的几篇英文散文讲中国人的生活、时装、京剧和宗教,写得机智幽默,观察敏锐,梅奈特曾这样赞赏她(我译为中文):“她没有像她大多数的同胞一样,把中国视为理所当然。她对自己国家的人民深感好奇,正因为这样,她才能向西方解释中国人。”

    在她大多数作品中,张爱玲总喜欢处于一个抽离的位置,她从旁观察,角度别开生面,这可能是她的本性,也可能跟她因为“市场需要”,而刻意“用洋人眼光来看中国”的习惯有关。当她针对西方读者来写中国时,她便需要一个新鲜的视角,发掘日常生活中有趣的一面,甚至要深入思考很多事物的本质,然后尝试解释,否则西方人便不会明白,也不感兴趣。这种“转换角度”的方法,跟她在《传奇》初版题词说的“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面寻找传奇”,我认为是可以互相阐释的。

    《紫罗兰》

    1943年,张爱玲除了向《二十世纪》供稿外,还决心打开中文市场。那年春天,她认识了《紫罗兰》总编周瘦鹃,给他看《沉香屑 第一炉香》和《沉香屑 第二炉香》,问他能否刊登。周瘦鹃的看法是怎样的呢?以下是他在1943年4月《写在〈紫罗兰〉前头》中的话:

    “当夜我就在灯下读起她的《沉香屑》来,一壁读,一壁击节,觉得它的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Som ersetM augham (萨默塞特·毛姆)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以为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的了。”

    于是《沉香屑》便在《紫罗兰》发表。1943年4月,《紫罗兰》出版那天,周瘦鹃带了样本到张爱玲和她姑姑的公寓去,她们预备了茶点招呼。照周瘦鹃的说法,那次茶会十分融洽:“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在《二十世纪》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国的生活与服装》来送给我,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插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约略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得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关于这次聚会,张爱玲在三十多年后的《小团圆》中却有另一版本,像罗生门。小说中她以“汤孤鹜”一角影射周瘦鹃,有这样的描述:“汤孤鹜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着个薄黑壳子假发。”后面又说:“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跟周瘦鹃在 1943年所说的话明显矛盾。实情是怎样的呢?

    1943年5月至7月,《第一炉香》在《紫罗兰》分三期发表,《第二炉香》则在8月和9月分两期发表。之后,张爱玲便没有再给《紫罗兰》任何稿子。周瘦鹃既然是她中文写作事业上的第一个伯乐,为什么一部《沉香屑》后,两人便不相往来呢?周瘦鹃在1943年8月的《紫罗兰》第五期中说:

    “张女士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已烧完了,得到了读者很多的好评。本期又烧上了第二炉香……张女士因为要出单行本,本来要求我一期登完的;可是篇幅实在太长了,不能如命,抱歉得很!”

    张爱玲认为“出名要趁早”,所以她希望把作品尽快推出市场,尽快结集成书。但杂志为了提高商业利润,总喜欢把受欢迎的作品慢慢连载,吸引读者追看。周瘦鹃自然也是这样想,结果令张爱玲很不满,不但终止合作关系,几十年后在小说中还要怨他“并不激赏她的文字”。正因为杂志社有这种运作模式,张爱玲宁愿向四面八方投稿,而不想受制于某一杂志,结果她真的很快便出名了。

    《万象》及“一千元灰钿”疑案

    《紫罗兰》后,张爱玲迅速向其它刊物投稿,主要是《杂志》、《万象》和《天地》三部月刊,另外还有《古今》、《苦竹》、《小天地》等等。当时到底有多少是杂志约稿,多少是她写完后找人刊登的呢?我不清楚,但照我见过的文献所载,她刚出道时多是自荐的:《紫罗兰》固然是她找上门的,至于《万象》,也是她亲自带了原稿到“万象书屋”找老板平襟亚(即皇冠出版社老板平鑫涛的叔叔),想他把作品推荐给编辑柯灵。说到《万象》,不得不提那“一千元灰钿”疑案。

    自 1943年8月开始,张爱玲在《万象》陆续发表《心经》、《琉璃瓦》和《连环套》。《连环套》在1944年1月开始连载,到6月刊出第六期后,张爱玲腰斩了它。有人认为导火线是5月时,傅雷以“迅雨”笔名在《万象》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也有人认为是为了“一千元灰钿”的纠纷。张爱玲在《不得不说的废话》中则说:“我替《万象》写《连环套》。当时言明每月预付稿费一千元,陆续写了六个月,我觉得这样一期一期地赶,太逼促了,就没有写下去。”

    最近学者谢其章旧事重提,但还是没法释疑。我自己认为,“一千元灰钿”的笔战始于1944年8月,但张爱玲在6月已没有续写《连环套》,这显然是两件事。先讲“灰钿”案。争议始于8月,平襟亚在《海报》发表《记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钿》,内文说当初协定,写《连环套》是一千元一期,他账目上付了七千,但张爱玲只交了六期稿,所以是多拿了一千。

    直到1945年1月,平襟亚先后就此事在《海报》、《语林》写了四篇文章,最后一篇《语林》上的《一千元的经过》还列出一张稿费清单,详注了张爱玲1943年11月至1944年7月的收款日期、数目和取款方式,更说有她亲笔签的收据可查,似乎铁证如山。清单第一条是:“十一月二十四日付二千元(永丰银行支票,银行有账可以查对),稿一二月分两次刊出。”

    张爱玲的《不得不说的废话》在同一天的《语林》发表,对照着《一千元的经过》。文章中,她坚持自己并未多拿钱,我觉得以下一段就是重点:“其实错的地方是在《连环套》还未起头刊载的时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即平襟亚)当面交给我一张两千元的支票,作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费。我说:‘讲好了每月一千元,还是每月拿罢,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粮,使我很担心。’于是他收回那张支票,另开了一张一千元的给我。但是不知为什么账簿上记下的还是两千元。”

    这 “官司”看似复杂,但其实只要搞清楚一件事,即张爱玲有没有在“三十二年十一月底”(据清单日期,即1943年11月24日)当面退回一千元,便可水落石出。如果张爱玲当时只收一千,平襟亚便没有预支过第七期稿费,那清单上第一条的“二千元”便有问题;如果张爱玲的确拿了二千,那平襟亚应该立即拆穿她的谎言,对吗?但平襟亚的四篇文章对此却只字未提。

    既然那天是张、平二人当面交收,那么平襟亚只要亲口确认或否认张爱玲的解释,便足以对事件下判断了,根本不必把之后几个月那些不相干的账目和收据都牵扯进去,仿佛自己证据确凿。到底哪一方较可信?大家不妨自己判断。

    至于腰斩《连环套》,我相信是张爱玲对稿费不满,而不是为了之后发生的“一千元灰钿”纠纷。谢其章最近撰文考据,指出当年货币贬值得很快,以《万象》的售价为例,《连环套》初刊那期(1944年1月),售价每册30元,到7月已涨价至100元,换言之,1月份张爱玲的一千元能买33册《万象》,到了7月就只能买10册。事实上,当年早有人替张爱玲抱不平。1944年8月30日,柳絮在《力报》写了一篇《灰钿案平议》,说大半年间物价高涨,但张爱玲的稿费则 “九月如一日”,也难怪她不交稿。

    抗战胜利至1952年

    抗战胜利后,张爱玲因为与胡兰成的关系,加上她在沦陷区曾大出风头,招来很多批评。于是她变得低调起来,小说创作大减,反而转当电影编剧。很多人说,随着抗战胜利,张爱玲的“黄金时期”也结束了,从作品数量和写作速度而言,这的确是事实。

    1950 年1月起,张爱玲在《亦报》以“梁京”为笔名连载长篇小说《十八春》(后来改写为《半生缘》),翌年十一月出小说单行本。当时很多人也不知道谁是“梁京”,包括文教接管委员会副主任夏衍,后来得《亦报》社长龚之方告诉他,夏衍才恍然大悟。关于“梁京”这笔名,外间有很多揣测,张爱玲曾跟我爸爸说,梁京笔名是桑弧代取的,但桑弧没加解释,她自己相信“就是梁朝京城,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情调,指我的家庭背景”。

    1952年张爱玲离开大陆时,身边没有带走任何自己的书或稿子。后来她甚至不记得写过些什么,看见人家发掘出来的旧作才蓦然记起。但为了改写《十八春》成《半生缘》,她找了一本初版《十八春》,繁体字,印于1951年11月,只有2500册。

    1951 年,张爱玲在《亦报》连载中篇小说《小艾》。翌年,她以回到香港大学复学为由离开内地,而她在中国内地的出版史也暂时告一段落。回顾一下1943、 1944短短两年间,张爱玲几乎把她一生最有名的中、短篇小说都发表了。她之所以专攻这种体裁,我想至少有两个主因。一,当时她是新手,写长篇未必可以驾驭。二,假如她写长篇,便要预先跟杂志定一个价作为稿费,但那时的货币贬值太快,无论预支抑或连载后收费,都一定是她吃亏,所以宁愿趁着势头好,在不同刊物发表短作,每次立即收钱。正因为这种打游击的投稿方式,长篇便很不适合。从她在上海这时期的出版史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写作方式很大程度上也由环境决定。也许我们可以半开玩笑地说,是因为超级通货膨胀,才成全了张爱玲的一部《传奇》。

    (下一期将讲述张爱玲在香港的出版史,敬请关注。)

    宋以朗口述、供图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