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都不贱》解密
南方都市报 2013.07.30
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38
1978年5月26日张爱玲致宋淇的信件影印件,张爱玲对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并不满意。谈张爱玲的出版史,不能略过《同学少年都不贱》(下面除引文外,一律简称《同》)。这部中篇小说写于上世纪70年代,张爱玲生前没有发表。2004年是台湾皇冠出版社的50周年,为隆重其事,这年便出版了《同》的繁体本。
这两万多字的小说不是以单行本发行,而是连同之前没有被收在《张爱玲全集》的四篇译作及两篇散文一起结集,总计近8万字,仍以《同学少年都不贱》之名出版。这题目出自杜甫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杜甫借旧同学的飞黄腾达来对照自己的落魄,未至于自怜,倒像不太在乎。张爱玲用它充当题目,意思是很清楚的。小说穿插着女主角赵珏的片段式回忆,读者要自行拼图才能领略当中深意。赵珏很有张爱玲影子,叙事主要用她的角度,某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多年来美国生活的感受。
2004年3月,《同》先由皇冠在港、台出繁体版;同年4月,简体中文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在内地发行。小说出版时惹来很多质疑,我现在尝试解释一下。
手稿来自哪里?
1978年,张爱玲刚写好《同》,便把稿子寄给我爸爸宋淇。1997年,我妈妈将一批张爱玲手稿捐给美国南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其中包括《同》的复印本。2004年皇冠要出版它,我妈妈便把原稿从香港寄到台湾,但中途丢了,幸好另外有复印本,终于也顺利出版。
《同》首次曝光,是1997年10月,南加州大学的东亚图书馆举办了张爱玲遗作手稿特展,《同》的手稿就在那里展出。几年后,陈子善在南加大见到手稿,凭字迹和写作风格,断定那确是张爱玲的作品。至于写作时间,他根据故事开首提到基辛格出任美国国务卿,以及张爱玲1978年写给夏志清的信,推断出这部中篇作于1973年至1978年之间。
我曾翻检张爱玲写给我爸爸的信,没有找到她开始写《同》的确切年份。但1977年10月31日的信上有这几句:我有些材料背景在大陆,或是部分在大陆 正在写的一篇反共较明显,时间无法移前,等写完了寄给你们看看再说。她之前在信上谈的是《相见欢》,正在写的一篇应指《同》。《同》写赵珏丈夫回大陆是吃苦建国,又提到恩娟父亲给红卫兵打死了,都显然有反共色彩。
2004 年2月,皇冠宣布《同》快将出版,立即有传它是未写完的,例如《新京报》一篇报道说:据悉,《同学少年都不贱》是一部仅有两万字未完成的小说。到 2009年,张小虹竟然还在《联合报》撰文说:皇冠出版社已于二○○四年出版了其生前因觉毛病很大而决定搁开的两万字未完成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为什么有人会说它未完成呢?
原来在2004年1月19日,苏伟贞在《联合报》撰文指出,1978年8月20日张爱玲写信给夏志清:《同学少年都不贱》这篇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张爱玲只说它毛病很大,但有些人便想当然地认为这即是未完成,如果这解读成立,那么张爱玲自言写得实在太坏的《殷宝滟送花楼会》,我们都非要说它未完成不可了。
小说有什么毛病?
《同》出版时,有关它的权威参考资料,就只有夏志清在《联合文学》第十四卷第九期(1998年7月号)的那篇《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收有苏伟贞引用的那封信,也是唯一提到《同》的信件,于是所有研究者都只能靠它解谜。何谓外界的阻力?小说一寄出又是寄给谁?
苏伟贞首先凭这封信推敲,指外界阻力是担心《同》的篇幅尚不够出一本书,怕一发表便被收入别人所编的选集,又说在1977年末,张爱玲为了《赤地之恋》的出版,跟胡兰成再间接产生纠葛,心境受影响。陈子善在《关于〈同学少年都不贱〉》中说:外界的阻力无非是广义的泛指,而不是明确的特指,即外界对张爱玲期待甚高,当然也可能包括《色,戒》1978年1月发表后所引起的争议。而寄出又寄往何处?显然是寄给宋淇以听取他的意见,也许宋淇对这部中篇也有不同看法,认为小说毛病很大?但这只是我的大胆推测,还有待相关文献的发掘证实。
相关文献其实就是张爱玲写给我爸爸的信。小说有什么毛病呢?她1978年5月26日的信就有答案:《同学少年都不贱》我改了几处,但是发现这篇东西最大的毛病是赵珏像是对恩娟早已没有友谊了,而仍旧依赖她,太不使人同情。所以还是先搁着再说,不零零碎碎寄改写的几页来。就是这样简单,她其实只打算改写几页。
那么外界阻力是什么呢?似乎没有人猜中,那是指1977年、1978年间如火如荼的台湾乡土文学论战。我爸爸在1978年7月19日写给张爱玲说:《同学少年都不贱》一篇请不要发表。现在台湾心中向往大陆的知识分子很多,虽不敢明目张胆公开表态,但对反共作家的攻击无所不用其极,想尽各种方法打击。你 自然成为对象,好在你有其他出色的作品,为你撑腰的有夏志清等学院派和很多作家,其中最出力的是朱西宁。最近有人把余光中二十年的诗作中,挑选出有色情色彩的句子 (其实是out ofcontext〔断章取义〕)串连起来,写出一篇这样一位诗人,侮辱余为pornographic(色情)作家。你这篇其实很 innocent(天真无邪),可是如果给人以同样手法一写,对你极不利。同时,它又并不比前两篇好多少。发表之后,使你的撑腰人都很为难。
前两篇是指《浮花浪蕊》和《相见欢》,我爸爸觉得不能迎合市场口味。所谓向往大陆的知识分子,是指那些提倡乡土文学的人,如陈映真、陈鼓应等。 1977年余光中发表《狼来了》一文,把乡土文学定性为配合毛泽东斗争路线的工农兵文学。至于被攻击的反共作家,就是指那些反对乡土文学的人,如朱西宁、余光中等。侮辱余光中为色情作家的人是哲学学者陈鼓应,他当时曾出版《这样的诗人余光中》一书。换言之,爸爸是害怕带有反共色彩兼同性恋描述的《同》,会被陈鼓应、陈映真这类乡土文学派抹黑,甚至依样画葫芦把张爱玲标签成同性恋色情作家!
当时我们港台留美学生都有关注台湾乡土文学论战。我自己很不喜欢余光中的《狼来了》,也不认为乡土文学是中共政治工具,所以我更同情的反而是陈映真他们。但无论如何,我爸爸当年就是为这原因而劝止张爱玲发表《同》。这是事实,不论我是否认同。
张爱玲在1978年8月8日回信:《同学少年都不贱》本来已经搁开,没预备发表。台湾现在的左派势力我很能想象。时尚与趋炎附势的影响力实在大。
小说素材揭秘
大家知道张爱玲喜欢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只有取材于真实人生,作品才够鲜活,但这不代表她不会艺术加工。1963年美国总统肯尼迪被暗杀,在《同》中,赵珏当时正在洗碗: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甘乃迪(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真实的张爱玲当时又做什么呢?
她1964年1月来信:上两个月暗杀Kennedy那天,我正午刚醒,在床上听无线电,忽然插入一个报告,总统汽车队游行,有记者听见两声枪响,不知道是否向总统射击的。从这时候起,几分钟一个报告,一直发展到第二天下午一时,的确惊心动魄,和报上读到大不相同,有catharsis(洗涤心神)的感觉。
我爸爸劝止了《同》的出版后,在 1978年10月又写给张爱玲说:我也同意暂时hold(不发表)《同学少年都不贱》,又你St.M arys(圣玛利亚女校)有个同学叫谢恩美,她的二妹就叫恩娟,不知你知道否?张爱玲到1979年6月才回答了一句:我忘了谢恩美的二妹叫恩娟。他们关于《同》的讨论,就以这样的一句结束。
但我发现最精彩的秘密,其实都藏在那些不是讨论《同》的信件中,而我爸爸显然没有发觉,也许他根本没有细读《同》。张爱玲本不打算讲以下的故事,但她怕我爸爸误会,才逼不得已说出来。
我爸爸跟乔志高是好朋友。乔原名高克毅,翻译过费兹杰罗(Fitzgerald)的《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亦译为《了不起的盖茨比》),今年刚在大陆出版。60年代,高在华盛顿美国之音任职中文广播主编,张爱玲曾是他下属。1973年,他与我爸爸为香港中文大学创办《译丛》(Renditions)。我爸爸曾多次向张爱玲约稿,打算在《译丛》刊登《海上花》英译,都被她一拖再拖,最后她不得不在1979年尾说出实情:
Stephen(即我爸爸宋淇)一再说过海上花登在Renditions上的事,我因为有点苦衷,以前乔治高(即高克毅)对我那么阴毒,而且不是没人知道,我后来见到老同学张秀爱费太太,她丈夫不知道是不是还是A .I.D . Director(大概是美国国际开发署主任)也听见她说他到处替我反宣传。我虽然自己不中用,做不到恩怨分明,再去替他编的杂志写稿,也觉得太铲头了,所以总想拖到有一天编辑换人之后。
这里我有两件事想讲。一是张秀爱,她是谁呢?据万燕《算命者的预言》一文,张爱玲的中学同学顾淑琪回忆,张爱玲和低一级的张秀爱玩得很好,什么都对她说,张爱玲只有同她在一起才会讲话会笑。现在照信上说,张秀爱后来到了美国,嫁得不错,似乎很有恩娟影子。我又联想到,恩、爱恰巧是一对,而娟、秀都有 美丽的意思,那么恩娟是否取材于秀爱呢?这是我的猜测。
第二件事关于乔志高。1964至1966年,张爱玲得麦卡锡 (Richard McCarthy)帮助,得以在华府美国之音改编广播剧,因此跟乔志高共事。乔的太太梅卿跟张爱玲是同学,她很喜欢梅卿,曾在信上说:她跟高大概是外形与内心都是opposites attract(异类相吸)。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张爱玲在1980年2月9日来信:
机关里互相排挤本来是天经地义,不过他(乔志高)对我稍微有点paranoid(多疑)。第一次去,有个美国人叫我听中文话剧录音带,高在隔壁窃听,站在自己书桌前理东西,站了半个多钟头,在板壁上截玻璃上露出半身。播音他们就用自己人,想必酬劳论页数,所以念得奇快,像嘴里含着个烫洋芋。短波播送,国语不大好的听众怎么听得懂?问我的意见,我当然说好,不过稍微太快了点。再追问也还是这句话。出来又有高的下属追上来攀谈,防我再到哪去告状。此后只要知道我在这大楼里,总派人钉,看得出是假fan(粉丝) 他(McCarthy)调走后隔了些时,高大概从《流言》上看到我重视阴历年其实也早已不过了年三十晚上打电话来告诉我歇生意。此后他到处说我,所有我来美后的传言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在《同》中,司徒华是华府国务院的中文传译员,也是赵珏上司,赵珏曾想华府中国人的圈子小,司徒华一定会到处去讲她多么落魄。现在我们再看看小说这一段: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槅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阴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我爸爸读了信上的事,只回答说从不知道她和乔志高的事,但他跟乔认识了二十多年,彼此互相尊重,从来没有一句重话。张爱玲是否想得太多呢?我无从判断。但看她的书信,我至少知道她如何把现实改编为小说。正如《色,戒》的王佳芝是由多人合成,所以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说,司徒华就是乔志高,张爱玲只是化用了她某些生活经验而已──那些经验当然也不等同客观事实。
很多人说,私人书信不该发表,好吧,《同》出版了9年,书信没有公开,但何方高人能猜到小说的毛病呢?又有谁正确指出是什么外界阻力呢?难道生活中已有太多假话,大家都不情愿听见真相?
(下期将讲述张爱玲在大陆的出版史,敬请读者关注。)
宋以朗口述、供图 整理:陈晓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