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在太子道上的那些日子

中國時報   三少四壯集-張愛玲在太子道上的那些日子    陳玉慧  2013.04.29

     我在一包紙札中,看到她事事都求籤卜卦,問姑姑來港如何?《秧歌》的英文版又如何?幾乎人生大事都問遍了。

     我偶爾回想張愛玲,是她在九龍太子道上的那些日子。

     那一年,我應邀到香港浸會大學做訪問作家,那一次,浸會大學邀了將近十位東歐作家,大陸作家是徐小斌,後來我們大家皆成為朋友。負責招待我們的林幸謙教授,有一天問我們兩位中文作家,想不想去看張愛玲的遺物和文件書信。

     好啊,我順口回答,並不積極。我喜歡張,但並不著迷到非接觸她的文物不可。但林教授說服了宋淇夫婦的兒子宋以朗,張愛玲遺產的接管人,他願意讓我們一起去。他先在九龍一家韓國餐館請我們三人吃飯,開了一瓶好酒Chardonnay,我對他印象是說話極慢,可能是因為我們以他所不擅長的普通話交談。不祗說話慢。他大扺是一個連決定也很慢的人。

     飯後,我們一起步上太子道。當年,這一區已是香港富裕人家的地址,今日更甚。我們走進宋家的公寓,房子維持得還不錯,三房二廳之類的,三樓陽台還養了繁茂的九重葛,我就站在陽台上,想像張愛玲那一年住在宋家的心情。

     宋家現在是宋以朗一個人住,張愛玲的文件和書稿,全置於客廳一大桌上,再加上一牆壁張愛玲或有關張愛玲的著作,除此,沒有別的傢俱或裝飾。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是站著交談。談的都是張愛玲。

     宋以朗允許我們翻閱桌上的文件和書信甚至英文文稿。林教授還建議宋以朗把桌上兩本張愛玲未出版的英文小說讓我中譯,還好此事最後沒促成,有一陣子我有點小擔心自己沒時間又不勝任,翻譯文還得受張迷指點和批評。

     我在那一晚,看到了張愛玲和摰友鄺文美及宋淇的通信。有幾封張愛玲的信內容令我不安,印象最深刻的一封是在描述她的皮膚病,我對她信上形容的病情有一點不解,會不會更多是臆語呢?會不會更多是疑病症呢?

     我讀張愛玲,大致每一本書都讀過了。對她的寫作才華當然佩服,一些句子造得如此警世,但也讓我感到蒼涼和世故。我一向以為,這樣的大才女,這樣過的一生畢竟不是一個理想的人生。

     廿歲出頭便是上海最紅的女作家,和胡蘭成短暫的婚姻,和美國左翼作家賴雅貧困的生活,在華文文壇地位隆重,但著作翻譯成英文皆不成功,自己以英文寫成的小說稿甚至賣不出去。人生最後廿年深居簡出,幾乎沒有創作。

     那一晚,最讓我難忘的經驗便是發現張愛玲愛算命。我在一包紙札中,看到她事事都求籤卜卦,問姑姑來港如何?《秧歌》的英文版又如何?幾乎人生大事都問遍了。她保留了那些籤文。

     那一年,她來過台灣,去了香港,和宋淇談電影劇本的事,本來一度打算留下來寫,她在那間房子裡待了十多天,那間房間很小,現在已改為浴室,然後賴雅來電報病了,她返回美國。

     那一年,離開香港後,我偶爾會憶想她在太子道上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