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书评-东方早报网    宋以朗   我的父亲宋淇与钱锺书   2011.10.09

  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所以既是钱先生的信札,我就觉得要回到杨先生的手里才对,正如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

  宋以朗

  7月24日,我应香港书展主办单位之邀,作了一个题为“我的父亲与钱锺书”的演讲,首度公开我爸爸宋淇与钱先生的部分书信,也略述了他们一生的交往。尽管爸爸是钱先生的知己,但我始终跟他们家缘悭一面,只偶然从爸爸口中听到几件趣事。例如他有天就告诉我:钱锺书曾顽皮地把“莎士比亚”这名字,用上海话念成“邪士胚”,就像他在《围城》和《谈教训》中把T. S. Eliot译为“爱利恶德”一样。由于我所知有限,要完整讲述他们的事,就只好参考大量文献,所以那个讲座除引用宋、钱书信外,也穿插着不少别人的话,而我则负责剪裁、解释这些资料。现在我把讲稿稍加整理,写成本文,但愿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两位近代才士的文学因缘吧。

围城饭局

  抗战时期,爸爸和钱先生都在上海。他们如何邂逅不得而知,只知道钱锺书在1942年送过一首诗给爸爸,题作《赠宋悌芬,君索观〈谈艺录〉稿》:

  微言妙质得谁如,年少东来信起予。

  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

  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

  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

  依据此诗,两者相识大概也始于1942年。他们见面有多频密呢?至少有某段日子,他们是每星期都聚一聚,宋淇的话可以作证:“此信写时,不免想到从前每周必去尊府受教,恨不得时间倒流,再能受先生教诲也。”(1980年3月19日宋淇致钱锺书信)那年头,爸爸喜欢在家中开派对,亦即文学沙龙,钱氏夫妇都是座上客,正如杨绛所记:“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见《我们仨》)钱先生本人也自然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语见《吃饭》)也全赖这些 “宋淇饭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缘结识钱锺书和杨绛。当时的情形究竟是怎样呢?不妨看看几位当事人的回忆。杨绛这样写道: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那时候知识分子在沦陷的上海,日子不好过,真不知“长夜漫漫何时旦”。但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过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开日出。我们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朴素幽雅的客厅里各抒己见,也好比开开窗子,通通空气,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闷苦恼。到如今,每回顾那一段灰黯的岁月,就会记起傅雷家的夜谈。(《〈傅译传记五种〉代序》)

  夏志清则生动地描绘了风华正茂的钱锺书:

  钱锺书定居上海后,宋淇即同他交识。那时宋淇以鲍士威James Boswell自居,待钱如约翰生博士,钱是非常健谈的人,有这样一位中西学问都不错的青年不时向他讨教,当然非常欢迎。有一次,想是1944年秋季,宋淇在家里开一个大“派对”,把我也请去了。钱锺书本人给我的印象,则好像是苏东坡《赤壁怀古》的周公瑾,的确风流倜傥,雄姿英发,虽然他穿的是西装,也戴了眼镜。(《追念钱锺书先生》)

  傅雷之子傅敏当时年纪虽小,但对钱先生也有印象,他说:

  小时候在家听客人谈话,最喜欢听的就是钱锺书谈话。不过听得似懂非懂,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即使这样,还是喜欢听。(沉冰:《听傅敏谈钱锺书先生》)

  比较鲜为人知的,是钱锺书早于三十多岁时已被视为“国宝”。当时跟宋淇最投契的同辈朋友为吴兴华(1921-1966),他学贯中西,博览群书,宋淇一直视他为继钱锺书之后的学术典范。在1943年12月10日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一封信中,我就看到以下这段:

  念英文的前辈常风称钱锺书先生为“国宝”,十足表出五体投地之概,使我益发引未能一见钱先生为恨事。

  将近七十年后读这些文字,遥想当年,我总算明白上一辈何以流传着“平生不见钱锺书,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了。  

或此或彼

  1949年解放,宋、钱两家便分道扬镳:钱家留在大陆,我们则南来香港。抉择大凡是深思熟虑过的,都没所谓高低之分,毕竟命运是不可测的。爸爸选择离开有两个原因,一是如杨绛所回忆的:宋淇告诉她和钱锺书说,他体弱多病,不能不常服西药,所以只好留在香港(参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第二个原因我相信更加重要,因为是爸爸跟我说的:我们家是大地主,在上海有整条街那么多的房子,为免政治清算,不得不逃跑。

  爸爸的抉择其实很易明白。他的友辈中,夏志清早在1947年便赴笈耶鲁,吴兴华也计划出国,惜因肺病无法成行。相比起来,钱先生的不走就较费解。据杨绛所说,抗日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曾许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但钱却一口拒绝,说“那是胡萝卜”,他不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受“大棒”的驱使(见杨绛《命与天命》)。而根据邹文海所述,1948年香港大学曾约钱先生任文学院院长,牛津大学又约他任讲师,都被他一一推辞了,理由是: “他惟一的爱女患有肺疾,因为认为伦敦的恶劣气候不适宜于她的健康,而香港呢,他又认为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见邹文海《忆钱锺书》)

  到1949年,钱先生依然故我,由于他热爱祖国及其语言文化,所以坚决不跑。杨绛在两处说得很清楚,一是《我们仨》: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其二是杨绛致汤晏函(2001年10月28日):

  钱锺书不愿去父母之邦,有几个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爱祖国的语言——他的mother tongue,他不愿用外文创作。假如他不得已而只能寄居国外,他首先就得谋求合适的职业来维持生计。他必需付出大部分时间保住职业,以图生存。凭他的才学,他准会挤出时间,配合职业,用外文写出几部有关中外文化的著作。但是《百合心》是不会写下去了。《槐聚诗存》也没有了。《宋诗选注》也没有了。《管锥编》也没有了。

  至于钱先生本人,也许在《管锥编》释《离骚》一节中,就已借屈原身世寄托了自己不走的理由:

  盖屈子心中,“故都”之外,虽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国不如舍生。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

  宋淇来港初期,先后任职美国新闻处和电影懋业有限公司。他考虑到政治敏感问题,不想累及国内好友,不久便跟他们断绝通信,所以钱先生跟爸爸的联系便这样中断了几十年。

人生一乐

  1979年,跟钱锺书已阔别了三十年,宋淇终于收到钱先生从北京寄来的信。那封信用打字机打出,语言是典雅的英文——三十年没联络的老友,钱锺书第一句会说什么呢?我读信前不禁好奇地猜。翻开一看,原来是 “Many thanks for the windfall of two booklets”(意外地收到你两本小册子,非常感谢)。

  宋淇与钱氏夫妇的通信,由1979年开始,直写到1989年,十年间共有一百三十八封。我爸爸写信只用圆珠笔,信纸也有固定尺寸,语言一律是中文;但钱锺书则毛笔、圆珠笔、打字机都用,似乎信手拈来,语言主要是文言,只有第一封是全英文,但实际上每封信都点缀着多国语言,字体是行草之类,看他用毛笔写中、英、法、德、意、拉丁文,广东话所谓“舞龙咁舞”,我其实真有点头痛。

  曾看过一段报道,说钱锺书致吴祖光信札,不到十行字,2008年12月在上海竟以一万一千元拍出,翌年5月又在北京以两万三千元成交。我检视一下家中的钱氏信札,每封都密密麻麻,甚至大爆“内幕”,若拿一两封去拍卖岂非天价?当然,这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对我们而言,读钱先生的来信有一种知性的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爸爸曾给钱先生写道:

  读来示是人生一乐,妙语层出不穷,智慧与幽默共存,而书法圆浑自如,已臻化境,赏心乐事,莫过于此。

  以下我尝试把书信摘录分为四类,分别是轶闻、语录、论学和香港,让大家也可领略一下钱先生当年的智慧与幽默——那种属于昨日的,早已消逝的智慧与幽默,即使能令你会心一笑,也难免无限低回。

轶闻

  不是读信,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们仨》的“圆圆”曾在我家作客。钱瑗在1984年来港,得宋淇夫妇款待,回京后她便来函说: 

  八月到香港后,承您和叔母盛情招待,并冒雨送我回中大,真是太抬举我了。那是香港之行中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一天。也许是因为没有“港”味,一切都那么自然和亲切。

  同时杨绛也来书问候:

  圆圆归来,听她谈到贤伉俪近况,稍慰想念,也增添了想念。她反复讲和两位住在一起多么快乐,显然这是她此行最称心的事。我感同身受,同时但愿我和默存也都亲自在场……圆圆的sister-in-law杨华(现在香港)是文美夫人St John's的后辈同学,她说起文美夫人还不胜倾慕。圆圆还有个亲家妈也在香港,亲戚间感情很好,但她说,唯有见了你们最开心。

  究竟我父母和钱瑗谈什么,令她这样开心呢?我不大清楚,但有一个话题可在另一封信中找到线索,就是关于我外祖父母邝富灼和林怜恩的结婚照。1985年1月16日,宋淇致函钱锺书:

  上次钱瑗来舍下,文美曾给她看一张历史性的照片,乃彼双亲结婚时所摄,时为1908年,可以说是开新式婚礼之先河,居然有 bridesmaids。其父为商务首任英文编辑,茅盾曾在他手下做过短时期,其母则为广州教会办之医学院之首届医科毕业生。结婚时父亲因自美国取得学位归来,经过考试,得洋进士衔,母亲曾在医院做过医生。当时钱瑗看后觉得很有意思,内人允代翻印一张,现附上留念。(见下图)


宋以朗的外祖父母邝富灼和林怜恩的结婚照

  外祖父母的婚礼中西合璧,当时绝无仅有,堪称百年前的“潮人”,更有照片传世,难怪见闻广博的钱锺书在回信中也大表赞叹:

  惠寄照相,乃稀世之珍,大开眼界。望向嫂夫人道谢。钱瑗寒假中当收大函中说的一段恭录于Album中,在照相傍。不仅家宝,亦社会史珍料。铭感之至。

  1981年,钱先生去听傅聪的音乐会,事后来信评论——换了是今天,他也许会立刻刷一条微博——对于音乐,钱锺书又有什么高见呢?先看看傅敏的回忆:

  钱锺书先生还听过一次音乐会。那是在八十年代北京的红塔礼堂,傅聪也参加了这次演出。“前面是海顿的协奏曲,下半场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傅敏对当年的演奏曲目记忆犹新。钱先生说:“你们这是对牛弹琴,我听不懂。”然而音乐会结束后,钱先生说:“领唱的德文唱得不怎么样!”(沉冰:《听傅敏谈钱锺书先生》)

  钱锺书寄给宋淇的书,说的也大同小异,但似乎更幽默:

  春节前阿聪音乐会末次,弟已十馀年不夜出,为之破例。畜牧学者言:向牛弹琴奏乐,可以增加乳量。自惭乃老公牛,对我弹琴,未见成效耳。

   《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中,杨绛曾说钱先生有股“痴气”。以下所述,大概也是他某种痴气的表现。1980年底,宋淇寄了一些笔给钱锺书,杨绛回信,竟大爆他有咬笔的习惯,很孩子气:

  锺书向来不肯用好笔,他爱咬笔干,每枝笔——毛笔、铅笔,以至康克令活动笔都有他的齿痕。竹笔管经常咬扁,所以专用铅笔头头恣意咬。近来惯用元珠笔,咬笔习气已改掉,但仍喜用破笔。

  但宋淇为什么要寄笔呢?大家不妨看看钱先生的信,胜过千言万语(见下图):

宋淇也在信中明言:

  兹由平邮寄上小包一件。内有pilot原子笔成双,补充笔芯四枝,空邮信纸两册,信封两扎。因友人中多以先生来函太短,有时原子笔太化,字迹难以确认,而墨宝多数又为人所乐于影印流传。前曾嘱子建代奉笔一对,想已遗失,故特再行奉上,略表心意,正所谓纸短心长也。

  钱锺书收到纸笔和信,便这样作覆:

  弟性卞急,而来信须答者又夥,每信手拈败笔作书,累兄目力,疚愧之至,以后当力矫此习。

  其后的一封信,钱锺书更风趣地写他初用新信纸的感受:

  今日即以惠赠佳笺作书,如走惯田间阡陌者,忽得从容雅步于上海滩柏油马路,既喜且慨,因跛腿汗脚不配践踏也! 

  钱锺书晚年的头号烦恼,似乎就是覆信。1983年11月22日,他致函宋淇大吐苦水:

  弟去夏挂名副院长后,不相识人来函求推荐、作序、题词之类,日必五六,虽多搁置不理,而中有年老境困、其情可悯者,不得不稍效棉薄,并作复书。

  谁知宋淇竟想出“逐客书”一计:

  先生写好一封信,对外间一切要求均加婉却,上边的称呼空出待填,最后签名下是否可留一点空白以及盖印以示隆重,其尺寸大小即依函中所附之影印副本,不妨写得较来函字多一点,高一点。寄来后,晚即可去代影印二百份。

  但钱锺书很世故地谢绝了,倒也不“痴”:

  倘以印就form作“逐客书”,必召闹挑衅,且流传成为话柄,由话柄而成为欛柄。畏首畏尾,兄当笑我为moral coward也。

  钱锺书的痴气,其实也有几分周星驰式“无厘头”,例如在1984年,他听说宋淇身体转佳,竟抓狂得连珠炮发写了以下一大段话:

  方正先生曾来书言,兄去秋以还,精力胜昔,治事为学,益复游刃有馀,写之雀跃。虽兄荣获诺贝尔奖金,任法兰西学院院士,或加冕为香港独立国王,不如此可喜可贺也。

  宋淇致钱锺书的最后一函,寄于1989年1月9日,内容重点有二:一是报告病况,二是谈及杨绛《洗澡》的读后感。共四页纸。至于钱锺书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日期为1989年1月15日,他写道:

  久阙音问,惟心香祝祷兄及美嫂身心康泰,无灾少病。贱恙承远注,并厚惠良药,感刻无已。去夏以来,渐趋平善,除西药外,兼服中药调理,望能免于 polypharmacy之害,而得收synergism之效。然精力大不如前,应酬已全谢绝。客来亦多不见,几欲借 Greta Garbo:“I want to be alone”为口号,但恐人嗤我何不以尿自照耳。呵呵!

  最后那个“呵呵”,用法一如我们在网上常用的表情符号,信中流露的风趣语调、跳跃思想,实在难以相信是出自廿二年前一位近八十岁、用毛笔写文言文的老人!

语录

  钱先生书信的一大特色,就是有层出不穷的文字游戏。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闻,我们读如水写的《钱锺书的应对》,就知道即使在“文革”干校期间,钱先生依然兴致勃勃地用所里人名来个作对子比赛:例如有人说“郭怀宝”(连长),钱先生就应声对“杨献珍”;说“朱静霞”(五七战士),就立即对“黑旋风”;说“栾贵明”(五七战士),便对“赵富斌”(司机);说“徐公持”(五七战士),便随口对“阎婆惜”。

  钱锺书通晓多种外语,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汤晏说:

  吾人都知道他精通英、德、法、意及拉丁文,在谈话中讲到法国文豪莫泊桑时,他引用了一句法文,在座中的美国人懂法文者听了就哄而取笑。他在谈话中引录德文、意大利文及拉丁文的地方也很多,他对古今中外文学道来如数家珍,且有极精辟的见解,其积学之深,叹为观止。(《钱锺书访哥大侧记》)

  李慎之说:

  胡乔木则说,“同锺书谈话是一大乐趣, 但是他一忽儿法文,一忽儿德文,又是意大利文,又是拉丁文,我实在听不懂。”其实,我也是一样,可是他还时不时说“你当然知道……”,愚陋如我,哪里懂得他说的是什么,只好傻笑作理解状。(《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送别钱锺书先生》)

  那么多声道的文字游戏又是怎样呢?艾朗诺(Ronald C. Egan) 《谈〈管锥编〉》有一段记载:

  1979年钱锺书先生来哈佛访问……在开会的时候,他的发言那么精彩、幽默,而且好几种语言轮番上阵,用了许多谐音、双关的语言游戏,把大家都看呆了,没有人想到当时的中国还有这样的人物。韩南教授说得好,钱锺书就像是一瓶上好的陈年香槟,喝之前摇一摇,一打开瓶盖就会迸射出来。钱先生当时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走出国门,所以我觉得他特别有表演欲。

  可惜钱锺书的谈话鲜有影音记录(听说陈道明有他的录像),即使访问稿也寥寥无几,所以他到底如何“又是意大利文,又是拉丁文”地“用了许多谐音、双关的语言游戏”,恐怕大家都难以想象——幸好我们还有书信。

  给好友写信,毕竟有别于严肃的学术论著或雕琢的文艺创作,也许最能反映他日常说话的方式。试看1979年5月钱先生寄来的英文信,尾段说:

   The publication of my books, slated for spring and then for summer, is long overdue. Lucus a non lucendo; our printing presses are never pressing and go about their business in God's and their own good time.

  我试译一下,大意是:“拙作原拟春天出版,后又改为夏天,现在都过期多时。Lucus a non lucendo;我们的印刷机永不急迫,总按着上帝和自己的步伐办事。”不过短短几行,就有两处需要解释:第一是英文双关语,printing presses是“印刷机”,pressing是 “急迫”,“our printing presses are never pressing”一句,乍看虽有点吊诡,但只要明白一语双关的窍妙,便会觉得文从字顺之馀,更闪烁着幽默灵光。

  但钱锺书之所以是钱锺书,就是他永不满足于区区的一句英语俏皮话,他还要告诉你这文字游戏有个拉丁文成语的典故,即另一个要注解的地方:“Lucus a non lucendo。”尽管lucus跟lucendo的写法有点相似,但意思全然不同;lucus是“小树林”,而 lucendo是lucere的动名词变格,指“发光、明亮”。全句意思是:小树林之所以叫“小树林”(lucus),正因为它“不明亮” (non lucendo)——西方古人由此引申出来的释字、造字原则,就是以一件事物所没有的甚至相矛盾的特性作为其名字。这是前人的字源学,现在当然不能当真,但钱先生拿这句拉丁文给自己的俏皮话开路,则用得恰到好处。

  以下一例,大概可说明钱锺书的联想、记性都很匪夷所思。1981年1月21日,宋淇写了一个原创笑话给钱先生:

  前数月曾虚构一笑话,一友人在美结婚,随后回港拜望岳父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当场塞了他一封见面钱。

  泰水:“意思意思。”

  婿(推却):“那怎么好意思呢?”

  泰水(一定要他收下):“小小意思。”

  婿(连忙收下):“太不好意思了。” 

  友人是电影导演,问他如此对白精彩否?他说广东人未必能体会,洋人一辈子弄不明白。

  1981年2月8日,钱锺书回信,居然引用了一部十九世纪的书作答:

  所示“意思”对话,极妙!因忆苏格兰人夸其方言之简而义蕴富,有一例。 “Customer(inquiring the material of a plaid):Oo(wool)?Shopkeeper:Ay,oo(yes,of wool). C:A‘oo(all wool)?S:Ay,a’oo(yes,all wool)C:A‘ae oo(all same wool)?S:Ay,a’ae oo(yes,all same wool).” (E. B. Ramsay, Reminiscences of Scottish Life and Character,1857,p.130)告资谭助。

  我一位友人(冯睎乾)曾翻过这段文字,不妨借来供各位参考:

  顾客(询问一条毛呢长披肩的质料):Oo(羊毛)?

  店主:Ay, oo(是的,羊毛)。

  顾:A'oo(全羊毛)?

  店:Ay, a'oo(是的,全羊毛)。

  顾:A'ae oo(全一样的羊毛)?

  店:Ay, a'ae oo(是的,全一样的羊毛)。(E. B. 拉姆齐《苏格兰风俗志》,1857年,第130页)

  1981年1月3日,钱锺书来函,对国外来的学术访问团大加嘲讽:

  昨日得通知,美国“Commission on the Humanities”有代表团于月中来京,讨论人文科学问题,须弟参与。大约事前要筹备,届时得开几天会(访问期一周)。此等事皆游谈费日,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those who can't teach, go on lecturing tours &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 Philip Larkin 诗“Naturally the Foundation will Bear Your Expenses”嘲讽此等学者,想鱼目、牛皮辈未必读,读亦如未读。What's the bloody use of writing satires?! 

  我主要想谈谈这句:“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 those who can't teach, go on lecturing tours & attend learned conferences.” 中文意思是:“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不能为师者,则四出演讲、参与学术会议。”刻薄得来倒相当精警。尽管不必解释什么,这句的意思也很明白,但知道钱先生暗用了什么典故,又别有一番乐趣——他必然期望我爸爸会看出那精心隐藏的一重意思。

  钱先生的话,其实出自萧伯纳(Bernard Shaw)的《革命者箴言》(Maxims for Revolutionists):“有能者为之,不能者为师。”(He who can, does. He who cannot, teaches.)原来只有两句,后面自然是钱先生杜撰的。我因此想起1977年伍迪·艾伦(Woody Allen)的经典电影Annie Hall,片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We had a saying, “Those who can't do, teach, and those who can't teach, teach gym. And those who couldn't do anything, I think, were assigned to our school.”

  翻成中文就是:“我们有句说话:没能力做事的,就去教书,没能力教书的,就教健身。而那些什么也做不来的人,我认为都分配到我们学校。”钱先生有没有看过伍迪·艾伦,我不得而知,但他们的口吻和机智都很相似。但仅仅就这里的“恶搞”萧伯纳而言,我觉得伍迪·艾伦的话似乎更幽默。

  钱锺书《说笑》有一段话:

  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

  那么你读了以下这封以“告博一笑”结束的信,又是否会笑,或懂得笑呢?1981年1月19日,钱锺书来信谈David Hawkes和杨宪益夫妇的《红楼梦》译本:

  前日忽得Hawkes函,寄至The Story of the Stone第三册,稍事翻阅,文笔远在杨氏夫妇译本之上,吾兄品题不虚;而中国学人既无sense of style,又偏袒半洋人以排全洋鬼子,不肯说Hawkes之好。公道之难如此!弟复谢信中有云:“All the other translators of the ‘Story’──I name no names── found it ‘stone’ and left it brick”,告博一笑。

  钱先生那句英文,字面大意就是:“其他《石头记》的译者——我没指名道姓——总是以‘石头’始,以‘砖头’终。”单看这句已很有意思,但如果你明白钱先生还同时暗用了古罗马奥古斯都皇帝(Augustus)的一句话,也许就更能与他“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了。

  原来奥古斯都曾自夸功业:罗马在他接手时只用砖头砌成,但他留给后世时,已全部化作大理石。此语记录在古罗马史家苏维托尼乌斯(Suetonius)的《罗马十二帝皇传》(The Lives of the Caesars),原文是拉丁文,英译一般作:“he could justly boast that he had found it (Rome) built of brick and left it in marble.” 这里钱锺书反用其语,不但贴切《石头记》书名,也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它的众多译者。

  附记一则,虽与宋、钱信札没直接关系,但也跟钱锺书的语言习惯有关。我一直很好奇:究竟钱氏夫妇平日用什么语言沟通呢?

  钮先铭《记钱锺书夫妇》有一段说:

  1936年,我住在巴黎多纳福街的小公寓里,位置在巴黎大学的后方,是学生的聚散地。有一天我刚将走出公寓的门堂,看见一对夫妇也走进来,正用着英语在商量着想租一间公寓。都是东方人的面孔,男的留着一小撮希特拉式的胡子,女的梳的是马桶盖的娃娃头。二十多岁的一对青年,这种打扮,人在法国,而说英语,真是不伦不类!因之引起了我和思进的注意,认为是日本人,我和思进都曾留学过日本。这就是钱锺书和杨季康一对夫妇。从此我们四人就做了好朋友。

  《一代文化大家的高尚情操》(《人民日报》,1998年12月30日)则如此记述:

  何青医生说,四年来,杨先生天天带着自己做的便于钱先生食用的饭食到医院探望。钱先生同杨先生在一起时,有时用无锡话交流,有时又在讲英文。杨绛始终陪伴在他身旁,在他的最后时刻,不停地用家乡无锡话在他耳边轻轻祝福着。

  1979年8月19日,我爸爸写信给张爱玲说:

  [钱锺书]在国内时同太太相约,每星期轮流讲英语、法语、意大利语,以免生疏,所以出口成章,咬音正确,把洋人都吓坏了。

  然而历史学者汤晏在《一代才子钱锺书》中则澄清说:

  外界还有类似这样的报导,说钱锺书在家与家人均讲外语,好比说周一讲英语,周二讲法语,周三讲德语及意大利语,馀类推。这也是无稽之谈。钱锺书看到了一笑置之。他写信给夏志清说:“弟法语已生疏,意语不能成句,在家与季康操无锡土话。”(1979年17日,何月不详)


宋淇夫妇。钱锺书致宋淇(1980年9月19日):“奉长书并瞻近影,丰腴胜前,精神饱满,尤佳者一望而知为聪明绝世之士。嫂夫人亦驻颜有术,东坡评书法所谓‘端庄流丽’,真福慧能兼之相。”

论学

  今天有很多香港人都抗拒人大释法,但当年宋淇和他的中文大学同事每有疑难,总要求“北京最高法院”钱锺书来一锤定音。1980年3月19日,宋淇致函提问:

  现在我们中心有一难题,尚未解决,只好最后向“活百科全书”请教并作最后判决。辛弃疾《贺新郎》有一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甲解为:“我不恨见不到古人,我恨古人见不到我狂。”乙解为:“我不恨古人见不到我,我恨古人见不到我狂。”……得先生一言,所有人均无不服。

  钱大法官的判词是:

  愚见以甲说为当,然非Sir Oracle,妄言之而君姑妄听之耳。此种句法,六朝时亦见《洛阳伽蓝记》,拙作《管锥编》第二册698页可参考。

  查一查那页,果然就见到辛弃疾《贺新郎》那句,之前还连引三个先例,说明此句意思确是“我不恨见不到古人”,令人无话可说。

   

  1981年,我寄了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Illness as Metaphor)给爸爸,他又转寄钱锺书:

  此书乃小儿寄来,大概是现代年青人喜爱的作家之一,故“承子命”读之,免得“代沟”越来越深。

  钱锺书阅后回覆:

  Sontag书极伶俐,然正如其Against Interpretation,偏锋甚锐,而立说未圆。例如tuberculosis诚如所言藉metaphor以逃避惨痛现实;cancer则on her own showing 似未可相提并论。Tuberculosis:病妇成为十九世纪末文学中典型(La femme fragile,见《管锥编》753页注5),告兄资谈助,聊补Sontag书所未及云。

  查《管锥编》引文,其实只有一句相关:“欧洲十九世纪末诗文中有‘脆弱女郎’一类型,具才与貌而善病短命”,附注是一部德文书:Ariane Thomalia, Die “Femme Fragile”: ein literarischer Frauentypus der Jahrhundertwende,中译可作《脆弱女郎:世纪之交的一个文学女性类型》。

  看了上面两个例子,大概知道钱锺书的答问方式,就是无论你问什么也好,最后他总叫你翻他的《管锥编》。机灵如钱锺书,当然对自己相当自觉,所以早就自嘲一番,有一封信说:

  Jean Morιas 晚年闻人谈哲学、神学等一切问题,辄曰:“何不读吾诗集,吾诗集中亦有之”(Il y a aussi de l‘ιsotιrisme dans mes Stances, etc.)。弟自笑亦大类此。

  按“Il y a aussi de l‘ιsotιrisme dans mes Stances”是法文,意思是:“我的《诗集》中也有些秘传之学。”


钱锺书致宋淇夫妇信

香港

  由于我在香港书展讲爸爸和钱锺书,自然就要提一提宋、钱眼中的香港。钱先生跟香港的因缘,始于1938年。陶然《登门,人已去》(见《我们的钱瑗》)有一段:

  她(钱瑗)笑说,好多年前(1938年)她爸爸在香港投宿客栈,推门进去,管房的说没房间,钱锺书争辩道:门口明明写“有房间”嘛!那管房的领他去看,指着那牌子大声 说:“冇房间!”原来,大学者钱锺书也被广东字“冇”难倒,“冇”也看成“有”了。 

  自此之后,钱先生就没再踏足香港,也许他真觉得这里“不是学人久居之地”。爸爸虽来港几十年,似乎仍觉得格格不入。1981年,他写给钱先生说:

  《围城》一书新版,此间想不如国内轰动,港人守旧得出奇,至今国语电影观众听不懂,要在片上打中文字幕,真可称为海外奇谈,简体字多数人怕看、拒看,说不定宁愿看盗印本,否则口碑如此之佳,定可成为畅销书。

  同一年,宋淇又写道:

  此间乏解人,亦少可谈之人,香港人只能作手谈,谈论学问或笔谈乃强人所难。一笑。

  我不禁想起陈寅恪教授在港大期间,也只觉得“进退维谷”,他在1940年8月28日写信给傅斯年说:

  别有一种精神上不愉快之感觉,即无人可谈无书可读。 

  也许就是这种原因,即使到了1980年,爸爸虽亲笔邀请钱先生到中大讲学,也被他断然拒绝。钱锺书当时只说: 

  我若来港,主要是为见兄夫妇一面;上月傅聪来舍晚饭,谈起游港,我亦曰:For me, Stephen is Hong Kong or rather H.K. is S. just as “L‘ιtat c’est moi.”

  “L‘ιtat, c’est moi”是法文,中译一般作“朕即国家”,直译是:“国家,就是我。”相传为路易十四所说,没料到给钱锺书一下恶搞,就变了“香港,即宋悌芬。”爸爸居然成为旅游景点,特区政府不知道有何感想?

结语

  以上摘引当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能大致窥见爸爸和钱先生的通信,本身就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珍贵史料。讲座中有人问我,这些信该如何处理?我暂时还不知道,有可能是把它们全数寄还杨绛先生,也有可能在杨先生的同意下,把它们整理、注释,然后出版——版税当然也全数捐给钱先生设立的奖学金。

  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所以既是钱先生的信札,我就觉得要回到杨先生的手里才对,正如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