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父子看「雨傘運動」

宋家父子看「雨傘運動」 | 蘋果日報 | 副刊 | 名采 | 20141110

下午到宋以朗先生家,本為做一個有關《少帥》的訪問。人到齊了,沏壺香片,懶洋洋呷着茶,照例先講些閑話,誰知神吹海哨,一發不可收拾。開場序喋喋不休,來不及轉入正文,一整天已經流走了,令我想起宋淇先生有本書叫《前言與後語》。大概生命也是午後一場扯淡,永不抵達主題,所以大家都毫不介懷。是什麼令我們談得渾忘初衷?當然是因為那滿城盡撐黃金傘。

十一月的旺角,紫氣紅塵,黃傘子開得生動潑辣。我問宋先生可曾下山趁熱鬧。「冇!」他堅決否定,再篤悠悠的解釋,「即使身在現場,也只能看見黑壓壓一片人頭。不比這裏,三台電視機,可以通過不同角度望着現場,誰打人誰生事,不是都一清二楚嗎?」

他到底是統計學家。三十年前已寫論文,用數學的「門檻模型」研究集體行為,例如分析:至少要多少人走上街頭才觸發暴動呢?所以他的見解總是明澈的,數學家因職業需要,水深火熱也要保持藐姑射神人的姿態。烏七八糟的世界,在他不過是未經處理的數據,只要好好爬梳,天上人間都可以井然起來。今天的「革命」較諸他年少時六七暴動,或壯年旅居的南美國家亂局,不免顯得雲淡風輕。所以他是超然的,甚至於能坦蕩蕩地說破:「佔領者說勿忘初衷,但何謂初衷?照我看呢,現在的初衷似不是真普選,而是佔領本身罷。」我立即想到古人所謂「三宿戀」:僧人在一棵桑樹下決不寄宿三宵,怕久生恩愛,離別時會戀戀不已。

窗外太陽漸低,我忽發奇想問:「若宋老先生尚在,他是黃絲帶抑或藍絲帶?」他只微微一笑,便走到書架抽出《宋淇傳奇》,翻開某章。原來宋老先生自滬來港,對文化衝突深有體會,他一輩子說不好粵語,搭的士總是雞同鴨講。六一年編喜劇《南北和》,諷刺香港南北人的偏見,沒有激起公憤,反而大收旺場。

「爸爸就是用幽默化解南北衝突,」他慢慢解釋,「但現在不行了。我們是新移民,不就是蝗蟲嗎?」我笑:「不,當年你們住北角八千尺洋房,是土豪不是蝗蟲。」──那麼宋老先生到底是黃抑或藍啊?「你又認為我是黃抑或藍呢?」他一派悠然地說。我參不出什麼禪門機鋒,只覺得這好像表示那是not even wrong的提問。

回家後,我倒認真檢出那本《前言與後語》來,有一篇〈同情與寬容〉,反復強調欣賞文學要多讀多想,切忌武斷或排斥異己,這樣才能開拓美學感性。末段卻柳暗花明,竟引用《談民主生活方式》的話:「民主不只是一種政府的形式,而且是一種生活方式。」作者接着說:「一點也不錯,就讓我們從文學中做起。」我讀來不由得一陣悵觸。今天還有人會說「多讀多想是民主生活方式」這樣素樸而清真的話嗎?從日常生活方方面面入手改造社會,是百年前杜威、胡適那代人早已提倡的了,然而今天我們依舊前路茫茫。

作者:馮睎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