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宋淇傳奇》
我讀《宋淇傳奇》 - 馮睎乾 蘋果日報 | 副刊 | 名采 | 20141110
初次踏足宋以朗先生的家,仿佛是八年前夏天的一晚。我隱約記得跟宋先生吃飯,同檯幾個仰慕張愛玲的文藝女青,大膽提議登門一遊,因為張愛玲畢竟在那裏住過,即使幾十年後,老房子還可能流傳着她幽幽的氣息。於是我們浩浩蕩蕩沿加多利山斜坡步行而上,路邊兩排交柯的大樹,鬱鬱蒼蒼掩映着昏黃的街燈,不用五分鐘的工夫,已抵達那棟有半世紀的洋樓了。乘搭老爺電梯到三樓,只左右兩戶人家。開門就是寬綽的客廳,收拾明淨,近廚擺了張雅緻的扭條花鐵餐桌,靠牆有一排插滿中外舊書的書架子,影沉沉地散發出寂寞的寒香。當時宋老太太還在,可惜已臥病在床,日夜由看護輪更照料。我就只能在她房門口經過時匆匆望她一眼,雖不過數步之遙,但我始終趕不上那個時代。一年後她去世了,而那晚的驚鴻一瞥,從此便成為我記憶中的一個凝鏡,就好像我以下要跟你談談的這本書,同樣盛載着那個時代的傳奇,可惜都是咫尺山河,無法逾越,令人惘惘的有「相對如夢寐」之感。
宋以朗先生寫的《宋淇傳奇:從宋春舫到張愛玲》,將於十一月由香港牛津出版。內容顧名思義,就是以他父親宋淇先生及他的家庭朋友圈子為主。但宋淇又是何方神聖呢?張迷都知道宋氏夫婦是張愛玲的平生好友,感情好得她寧願將所有遺產都交付宋家,而不留給自己親弟弟一分一毫。然而我知道宋淇,卻跟張愛玲無關。上世紀九零年代讀中學時,我還可以在公眾圖書館借到林以亮(宋淇筆名)的書,其中《林以亮詩話》有幾章寫他的燕京大學同學吳興華才學非凡,令人看得神往。後來大概因為出借率奇低,現在幾乎所有宋老先生的著作都已下架,被流放到更冷清的書庫裏去。他在生時已經出書不多,幾本典型的學人散文集如《前言與後語》、《昨日今日》和《更上一層樓》都沒有重印,即使是紅迷有口皆碑的《紅樓夢識要》也絕版多時,更不必提他那些更冷門的詩話和翻譯論著了。
比起他的書,宋淇本人恐怕還要更低調。他的中文大學同事鄭樹森曾回憶說:「我只覺得宋先生十分神秘,跟他平日對中大很多校務欲言又止的作風如出一轍。」連同事也這麼說,就難怪大眾讀者不認識他了。然而物以類聚,隱士有隱士的江湖,高手有高手的世界,所以宋淇的重力場,就吸引了飄忽如鬼魅的張愛玲、孤傲如雲中鶴的傅雷、年少時恃才傲物的吳興華,甚至曾大言「即使司馬遷、韓愈住隔壁也恕不奉訪」的錢鍾書。我幾年前上宋宅時,宋老太太過身不久,屋裏很多東西還來不及整理,以朗先生的書房有一個紅楓木色三層抽屜櫃,隨手拉開都是近代名學者和大作家的手跡,一疊又一疊的信箋,有的龍盤鳳翥,有的細柳抽條,總之是看不盡的謦欬成珠,仿佛坐火車到郊野時看見的窗外風日,迆邐不斷的山外有山。
更令我嘖嘖稱奇的,是宋家兩代人對待這些寶貝的雅度。貪錢的一看見這大批書信手稿,眼裏就自動轉換為銀碼,恨不得造一座六尺高的夾萬,珍而重之地收藏,善價而沽。即使不貪,只要文化底蘊稍有不足,也會有暴發戶堂而皇之掛起名畫的心態,幾乎想早晚供奉一次。但幾十年來宋家也只是跟這些東西一起平平淡淡地起居過活,相忘於江湖。你打開貯物室,衣帽架上的掛鉤隨隨便便就有一個八零年代紅膠袋,裏頭裝滿張愛玲的陳年剪報;你掀開厚甸甸的床褥,一九九一年的舊報紙可能就若無其事地裹着張的未刊小說稿,又或是錢鍾書的文言文書信。我不禁想到耶穌基督在某部「偽經」上說過:「劈開木頭,我就在那裏;舉起石頭,你們也會在那裏找到我。」宋家的文化寶藏正是這樣,而他們一家上下——包括六十多年前隨他們由上海南來的寧波老傭人陸春莉——向來都淡然視之,大概是因為他們根本是文化上的最後貴族,早就不必倚仗什麼祖師奶奶,仰視什麼文化崑崙了。
《宋淇傳奇》一書,就是這門文化貴族的見證。由宋淇之父宋春舫的故事說起,一開始已追溯到宋家與清末光緒帝的淵源。當年光緒特許珍妃、瑾妃兩姊妹的堂兄唐志銳在上海辦「白鴿票」,志銳工作繁重,便委任一個徐姓漢人打理。這徐某的女兒徐碧雲就是宋春舫之母,而志銳又是宋淇母親朱倫華的誼父。宋春舫(1892-1938)是神童,十三歲中秀才,二十歲起留學歐洲,通曉八國語言,回國後曾擔任上海聖約翰大學硂清華大學硂北京大學西洋文學教授。王國維是他的表兄。他後來在杭州跟小舅朱潤生合建了一座別墅,叫「春潤廬」,訪客都是一時的名流學士,如章太炎、楊杏佛、徐志摩、蔣夢麟、熊十力、馬一浮、劉大白、陳布雷、張靜江、胡漢民、宋子文、吳稚暉等,名副其實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宋淇作為「文二代」,自言年幼時已在上海家中見過徐志摩、林徽音、陸小曼等,當然還有其他數不清的名人來串門子,早就跟無數個我們後人視為傳奇的風流人物擦身而過了。他長大後,不知道是否受父親影響,也自己主持起文化沙龍來,呼朋喚友,因而結識了風華正茂的錢鍾書、楊絳、夏志清、傅雷等。八零年代,《我們仨》的錢瑗訪港,就曾到加多利山宋家作客。錢瑗很喜歡宋淇夫婦,回京後致函宋淇道謝說:「八月到香港後,承您和叔母盛情招待,並冒雨送我回中大,真是太抬舉我了。那是香港之行中給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一天。也許是因為沒有『港』味,一切都那麼自然和親切。」錢瑗所謂的「港味」究竟指什麼呢?真耐人尋味。一次,宋淇曾邀錢鍾書訪港,錢婉拒,說香港沒什麼好看,即使來也只為看看宋淇,末了更模倣相傳為路易十四所說的「朕即國家」,戲言「香港即宋悌芬」。這些有趣的小故事,在《宋淇傳奇》中可謂俯拾即是。
《宋淇傳奇》分為六章,前兩章關於宋家,後四章寫傅雷、吳興華、錢鍾書和張愛玲。資料有一些是以朗先生多年前聽父親娓娓道來的,但其實大多數都來自宋家老宅內本來用紅膠袋裝着、舊報紙裹着和抽屜櫃鎖着的書信、手稿和紙條。宋先生的專業是統計學,他秉持科學家的懷疑精神和客觀態度,來發掘、重構和展示自家那滿屋滿室的文化遺產。我們讀後不禁訝異,在這個素稱「文化沙漠」的小城,如今一個叫加多利山的豪宅區,夾道鬱鬱蒼蒼的大樹,竟然曾若無其事地埋藏着一個近代文化界的小太陽——甚或微型黑洞。投奔這個黑洞,也許我們就能幻想自己回到那個到處都是傳奇的年代,也許。作者:馮睎乾